太子黑着脸进了贵妃的宫里,他不停地在心里劝着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今日他只是来套一套阿娘的话,并不是来发脾气的。
贵妃见他神色不虞,便关心道:“怎的了?听说你府中那楼烧了?那个什么官儿呢?赶出去没有?”
太子忍着气答道:“人早已不在府中了,阿娘放心吧。”
贵妃长出了一口气道:“恩哥儿,阿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还有你那个太子妃,阿娘也觉得不好,若是张氏能得个儿子,便想办法将那方氏报个病挪出去罢了,我看着她就闹心得很。她那个样子,哪里就配做你的太子妃了?”
太子望着他的阿娘,好像忽然就懂了什么。
自他记事起,阿娘总抱怨先皇后胡氏,说:“她那个样子,哪里就配做你父皇的皇后了?”
阿娘嫉妒先皇后胡氏,他是早早便看在眼里的。胡皇后长得极美,更重要的是,她背后是鄂楚胡家,一个财力雄厚又十分低调的世家门阀,便是那胡家家主跺一跺脚,整个大萧国中北部都得抖上一抖。先皇后在的时候,衣食住行无不精致,相形之下,何家就真的不够看了。
胡氏对下人十分宽厚,看起来冷冷清清的性子,其实只是不大喜欢讲话而已。
先太子郑承赟生得极其肖似先皇后,不仅相貌出众,而且文武双全。每回自己不上进,阿娘便哭诉自己命不好,娘家不如胡家势大,儿子也没有人家儿子上进,弄得他很是怨恨了身为长子的郑承赟一阵子。
可是大哥待他也确实很好,他经常和二哥一起带着他蹴鞠,骑小马,对对子,钓鱼。那一年他才九岁,在行宫避暑的时候,太子带着他去捉那树上的知了,叫阿娘知道了,发了好大的脾气。
太子哥哥挨了说,也极少带自己到处玩耍,那匹矮脚马也叫阿娘让人处理了,为了不让阿娘不高兴,他就只能在清凉池里自己一个人玩儿,就那样度过了一个孤独又寂寞的夏日。
如今阿娘看他的正妃不顺眼,只怕是以后哪一个正妃都入不了她的眼罢了,不,不只是他的妃子,只要是他自己选的、他喜欢的,阿娘统统都不满意。
“……你弟弟还小,如今你已经是太子,外家又倒了,我只能是向你父皇求一求他日后的前程,总不能你当了太子,你弟弟什么都没有不是?做父母的,谁不想一碗水端平呢,我的儿,你可不能为这点小事与你弟弟生了嫌隙……”
何贵妃苦口婆心、喋喋不休地向太子诉说着这其中的道理,她觉得自己真的是世界上最公平最公道的母亲了,大儿子小儿子一般疼爱,哪个她都没有亏欠。
太子忽地就心平气和起来,十分乖顺的点头答着贵妃的话:“阿娘说的是,儿子明白了。阿娘别担心,以后儿子一定加倍孝顺阿娘。”
贵妃听了这话,感动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她拿着帕子擦了擦眼角道:“好孩子,阿娘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这些时日外祖家的事叫你受拖累了。你既进宫来了,赶紧去向你父皇请个安,你弟弟方才来过,说要向你父皇谢恩。这前脚刚走。这会儿你们兄弟俩一起去,你父皇见了你们兄友弟恭的样子,肯定会更加高兴。”
太子十分恭顺地应了,告别贵妃后便前往奉天殿铭轩帝的书房而去。
到了门口,张大伴见他来了正预备上前同他寒暄两句,太子竖起手指做了个“嘘”的姿势便站在门外听着里头郑承坤在和自己的父皇说着些什么。
“父皇,儿臣以为,无论皇亲国戚还是重臣,在律法面前,与庶民别无二致。他们虽是儿臣的外祖和舅舅,但到底也是犯了欺君之罪。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执法须严,日后方能御下无阻。若人人都来求情,那又置皇家律法于何地?”
好他个大义灭亲的郑成坤!在阿娘和他拼命为了外祖父和舅舅奔走的时候,他竟半点也不为外祖父和舅舅求情?还作出一副人间清醒,铁面无私的样子,让父皇严查!真是惺惺作态,叫人不齿!
阿娘真是十成十的糊涂,他郑承坤则是十成十的狼子野心!
他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气得浑身发抖。末了,他对着张肆伍摆摆手,独自一人转身便走了。
太子府中。
在柔嘉郡主眼中,那日太子爹爹出现以后,阿娘便不见了。她也被挪到了侧妃娘娘院中,连自己的小兔子都不能一起跟着来,因为侧妃娘娘不喜欢兔子的味道。
她忍耐了两日,因为瞿嬷嬷说过两日阿娘便回来了,瞿嬷嬷从来没有骗过她。可是在她掰着小手数了两日之后,第三日一早还未天亮,她便睁着眼望着门口,乖乖地吃完了饭,乖乖的识完了字,眼睛不住地往门口望,直到日影西斜,天上的小鸟都归巢了,她极力忍耐到了临睡前,阿娘都没有来接她。
她窝在奶娘的怀里,无论如何也忍不住,先是小声抽泣,后来奶娘和嬷嬷越哄,她便哭得越发大声起来。惹得一屋子人都忍不住流起泪来。
“嬷嬷,我要阿娘,嬷嬷说了阿娘过两天就回来,已经过了两日,我阿娘怎么不来接我?”小郡主稚嫩的声音带着哭腔,叫瞿嬷嬷愈加如万箭穿心般难受。她只得低声哄道:“许是阿娘有什么事耽误了,事做完了,便来接柔嘉了。”
小小的奶娃娃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抽泣着道:“嬷嬷骗人,以前嬷嬷从不骗我,今日嬷嬷骗我了。”她擦着眼泪到:“是不是太子爹爹把阿娘抓走了,为什么爹爹来了一回,阿娘就不见了?我要阿娘,我要我阿娘——”
瞿嬷嬷流着泪,连忙捂着她的嘴道:“好孩子,别说了,阿娘真的有事耽搁了,过几日就来接郡主了。”
柔嘉郡主推开瞿嬷嬷的手道:“嬷嬷骗我,阿娘不回来接柔嘉了,阿娘不见了,我要阿娘,呜呜呜……”
一屋子人正竭力哄着劝着柔嘉郡主小声些的时候,门被猛地推开,张氏披着头发满脸不耐烦地走了进来。
一时间所有人都愣住了,屋里只剩下小郡主抽泣的声音。
见张氏来者不善,瞿嬷嬷连忙拭干净眼泪,脸上即刻还上戒备的表情道:“不知侧妃娘娘深夜到此,有何贵干?”
张氏嗤笑了一声,对着身边的丫鬟笑道:“哟,这奴才还知道是深夜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南曲班子在咱们院子里唱戏呢。”
她的声音柔媚无比,衣服薄如蝉翼,长发披在一侧,显得十分妩媚妖娆,在瞿嬷嬷看来,张侧妃就如同那披了人皮的九尾狐狸苏妲己——太子就往她房中去了一回,她的小姐就被关起来了,果真是手段了得。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只得跪下告饶道:“都是奴婢们的错,没有哄好小郡主,惊扰了侧妃娘娘,奴婢向娘娘赔个不是。”说完了,便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张氏依旧是那副柔柔媚媚的样子,道:“如今这太子府是谁的天下,你们心里清楚,不要给本妃找不痛快,否则——”
她剜了一眼含泪怯怯盯着自己的柔嘉郡主,那张肖似方氏的脸叫她打心底里厌恶,她十分怨毒地道:“本妃要杀了你们,就像是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你们最好仔细着,小心自己的脑袋!”
说罢,便甩袖走了。
柔嘉郡主吓得连连抽泣打嗝,再不敢哭出声来。
这一日,薛云初和凌双双在虞晚莱、虞晚薏的陪同下,出门上集市转悠。马上要到薛云初的生辰了,尽管她实际的生辰是九月初二,但是在阿娘那边,她还是愿意过五月二十八的生辰。六月便是袁九姑娘的及笄礼,七月底又是莫将军府嫡女莫润池十岁生辰,此次采买,任务颇重啊。
在一个书摊旁。
凌双双看中了几本研究兵器的旧书,将自己攒的铜板掏干净了都不够,便央着薛云初道:“好妹妹,你借我几文,回去了我再还你。”
薛云初道:“咱们俩还借不借的,你还要哪几本,我都买给你。”说着便掏了荷包出来,拈了一颗碎银子给她。
凌双双正色道:“亲兄弟明算账,我若日日指着花你的钱,我成什么人了?”
薛云初道:“不是花我的钱,是我求着你花我的钱,再说这书也不错,你买了我也便看看。”
两人正边说边选着书,虞晚莱在众多破旧的书籍中,瞧见了一本前朝建筑大家崔番所着的《精工巧技实策论》,这可是他寻了许久的东西,虽然破旧了些,到底是自己的心头好,便伸手去拿。
这么一伸手,对面也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来,二人一先一后都抓住了那本《精工巧技实策论》。
虞晚莱抬头一看,对面一个身着月白交领长袍的小公子正也抬头望向他。
对面的小公子一看虞晚苼的脸,眼中便有惊艳之色,仿佛见到什么美人仙女一般,叫虞晚莱当场就冷了脸。
他最不喜别人用这种眼光看着他,尤其是男人。之前那个太子就这样,琼林宴上那眼神,叫他如芒在背,恶心得好几日都吃不下饭。
如今见对面的男子用这种眼神看着他,他十分不喜,颇没有风度地道:“这位兄台,这本书是我先看中的,麻烦松手。”
对面那人恍然道:“噢,噢?明明是我先看中的,兄台何出此言?”
说着便将书往自己那边扯了扯。
虞晚莱生怕那书被扯破了,便道:“你这人怎的如此不讲道理,明明是我先拿起来的,哎?你当心些,别扯破了!”
说着便伸手拍开了那只手,十分心痛捧着那书,将扯歪了的页码仔细的对齐。
这人真是太不爱惜书了,今日无论如何这本书不能让与他!
对面小公子的随从也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厮,看到自家主子被人拍了手,气急道:“大胆!竟敢动我们公……公子!你有几个脑袋敢如此放肆?”
虞晚莱见到这阴柔有余阳刚不足的男子,就心里发怵,梗着脖子道:“你管我几个脑袋,今日这书便是我先看到,我先拿到的,凡事讲究先来后到懂不懂?”
薛云初原本正和凌双双掰扯钱的事,听道虞晚莱与人争执起来,便转身望去。这一看她便瞪大了眼睛,拼命地给虞晚莱使眼色,叫他别争了。
对面那小公子十分自在地摇着一把折扇,粉面含笑,目光流转,这哪里是位公子,明明是那日在寿宴上与段氏说话的福宁公主郑甯娴啊!
虞晚莱见阿初妹妹向着自己挤眉弄眼的,以为她是叫自己赶紧付钱将买卖定死,便十分得意地掏了碎银放在书摊上,得意向着那小公子道:“不好意思啊,兄台,到底是咱们快人一步,下次要买这书还请早”。
薛云初无语地捂住了眼睛。
好在福宁公主并不计较,反而拦住了身边那个气成一只河豚的随从道:“不知兄台怎么称呼?”
虞晚莱看对面那人一副春风满面的样子,被看得浑身发毛,忍不住抖了一抖道:“你管我怎么称呼,后会无期便是。”他拱了手,拉着虞晚薏,招呼着薛云初和凌双双便要走。
虞晚薏还没买到自己想要的书籍,挣扎着道:“二哥,我还没买,我的书!”便被自己二哥不由分说地拖走了。
薛云初回头嘿嘿向福宁公主干笑了两声,赔罪道:“报一丝啊报一丝。”在福宁公主饶有兴味的目光中,薛云初指了指虞晚莱的脑袋,又摊了摊手,意思是公主您别见怪,这人脑子有毛病。
福宁公主站在书摊旁,伸手安抚住气得跺脚的侍女,摇着扇子望着远去的虞晚莱,嘴角弯起道:“难怪我皇兄说虞家二郎才貌俱佳,当得进士,果不其然,有意思,真有意思。”
到了茶馆,薛云初望着自己一门心思翻着那本《实策论》的二哥,十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几人正闲聊,冷不防有人掀帘子进来道:“竟真的是妹妹,我说声音听着怎么如此耳熟呢。”
来人正是袁九姑娘的手帕交, 梁四娘子。
今日她与自家兄长出门采买,走得累了便在此处歇息,茶博士才将茶水端上来,她便听到了隔壁雅间里薛云初的声音,于是便走过来一探究竟。
薛云初便站起来行礼道:“梁姐姐好。”凌双双只得也跟着行礼,心里嘀咕着早知道就早点回去了,喝什么茶。
梁四娘子也行礼道:“妹妹好,这位妹妹安好,虞二哥哥安好。”说着眼睛便不怎么看别人,只拉着薛云初坐下道:“妹妹今日出来作什么了?我方才买了一方端砚和自行人儿,那自行人儿就那么扭两下,放在桌子上,竟能自己走动,你说,可有意思没有?”
薛云初也称奇道:“可是上了发条的?倒叫我也看看。”
于是几人便在那桌子上看起那自行人儿来,原本看着书的虞晚莱也被吸引了过去。
梁四娘子将那自行人上半身逆时针扭了两圈,放在桌子上,那小木头人便扭啊扭地向前走动起来,待停下来,刚刚好走到虞晚莱面前。
虞晚莱好奇地拿起来道:“竟如此精巧,不知道个中道理是什么?”他的目光从自行人儿身上抬起,满目好奇地望向梁四娘子。
梁四娘子脸上有些热,但依旧鼓起勇气道:“我也不知,倒想拆开来研究研究,但我兄长不让。”
这是帘子外又有人道:“阿瑗又在说为兄的坏话了,阿兄几时不让拆?不过是叫你回了家,好好研究,拆了能还原最好罢了。”
众人望去,但见那帘子被掀开,一个身形颀长,面如冠玉,一身紫色曲水波浪纹单袍的少年男子进得雅间来,拱手向着里面的人行礼道:“各位妹妹安好,虞家二公子安好。”
梁四娘子十分羞赧地向着众人介绍道:“这便是我家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