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弈不愧是明德帝选中的人,不到半年时间,他便已经团结起朝中原先大半的中立派。
有一些手段,连他自己都深为不齿。但他又何曾有过选择的权利?
短短几个月,他已变得面目全非。
可他自己也不过是一匹被勒住缰绳的马,往何处去并不由他自己说了算。
然而,他心中始终有那么一块角落,牢牢记着父亲的教导,以及远在南荒的弟弟宋砚。
就是这小小的隐秘的一隅,支撑着他在日复一日的痛苦煎熬中坚持下去。
他有时会做噩梦,他在一场又一场惊魂动魄的噩梦里一次次惊醒,满身冷汗,之后便一个人望着窗外等待天亮。
不到半年的时间,他练就了一身惊雷劈顶而面不改色的好脾气,待谁都温和有礼,见谁都笑脸相迎。
可他的身形却比原先瘦削了许多。
自去年秋天开始,明德帝似乎渐渐变得格外热衷于下棋,每隔几日便会召见一名臣子陪他下棋。半年下来,朝中大臣几乎每个人都陪明德帝下过棋了。
无一例外的是,下棋时,随侍都在殿外候着。大约是陛下此时想要专心与人对弈,不愿被打扰。
大臣们下来都会私下相互打听,下棋时陛下都说了些什么。结果大同小异,无非是问候问候各位大人家中近况、身体情况,以及政事可还顺利等鸡毛蒜皮的小事,有时也会询问一些最近令人头疼的政务。
谁也摸不准这位陛下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有的人陪的次数多,有的人次数少,臣子们也没有研究出其中的规律,似乎召见谁全凭陛下一时兴起。
一日,散值后,明德帝召见宋弈陪他下棋。
宋弈到时,明德帝一如往常独自坐在棋盘边。对于这种情形,宋弈早已应对自如,再也不似最初那般战战兢兢。
“陛下。”宋弈拜道。
明德帝示意他坐到对面。
“事情办得如何了?”明德帝一边收起棋盘上的棋子,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宋弈。
“还有少数顽固之徒在负隅顽抗,但请陛下放心,要不了多久,微臣必能拿下他们。”宋弈镇定自若道。
“有几个老东西不是那么好拿捏的,切勿操之过急,别把他们逼急了。记住,勿要把动静闹得太大,引起‘那些人’的察觉。”
“是。”
“你如今倒是长进了不少。”明德帝意味深长地看了宋弈一眼,率先在空白的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
“多谢陛下栽培。”宋砚紧跟着落了一子。
“你可怨朕?”
宋弈忙起身跪拜道:“微臣不敢!”
明德帝抬手示意他起来。
宋弈起身,在明德帝的示意下又重新坐了回去。
“明年科举,朕有意让季闻卿主持,宋卿以为如何?”明德帝伸手到棋盒中捏了一颗棋子,目光盯着面前的棋盘。
“季大人是当今文坛领袖,声名在外,为人刚正不阿,主持恩科倒是个不错的人选,但只怕……”
“你对他的评价倒是挺高。朕记得,宋砚是季闻卿的学生吧。”
“微臣实话实说,陛下明鉴。”
“朕只是随口问一句,你何须草木皆兵。”
“微臣惶恐。”宋砚说着惶恐,面上却波澜不惊。
明德帝手中捏着棋子,正在寻一处落子之地。“但此事执行起来恐怕有些难度,得有人让路才行。”
宋弈虽然面色如常,心里却已经警觉起来。陛下这是打算动手了吗?但眼下他们羽翼未丰,实在不是好时机。
“此事就交由你去办。”明德帝道。
宋弈心里咯噔一下,心重重地悬了起来。
中立派的事还未全然解决,他还不想走到人前来。但陛下这意思,是想把他推出去吗?倘若此事出了差池,他恐怕会立即成为一枚弃子。
宋砚心里盘算着事,眼睛死死盯着棋盘,手中的棋子许久不曾落下。
“你是朕唯一信得过的人,不到万不得已,朕不会轻易舍弃你。”明德帝宽慰道。
“谢陛下。”话虽如此,可要在如今的形势下把季闻卿送上主考的位置,简直难于登天。
宋弈从勤政殿出来,已是黄昏。
残阳依山尽,永宁街上已经亮起了萧疏的灯火。
宋弈从宫门出来,白时便迎了上去,“大人,可是要回府?”
宋弈摇了摇头,自顾自地沿着永宁街漫无目的地走着。
白时是他一个月前寻到的一名护卫,今年刚满十八岁,为人端正本分,功夫也还不错。平日里跟在宋弈身边,干些体力活,以及接送他上下朝。
宋弈走在前面,白时跟在他身后。
天色渐渐暗下去,永宁街的灯火渐渐多起来。
放眼望去,熙熙攘攘的永宁街那般热闹,灯火那般耀眼,宋弈走在这繁华之中,却格外形单影只。
朝中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要怎么才能兵不血刃,把季闻卿安全送上主考的位置,还要确保他全身而退?与此同时,他还必须确保他自己不被察觉……
陛下简直给他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宋弈揉了揉眉心,感到心力交瘁,脑海却依旧瞬息万变,没有一刻停歇。
可是,连他自己也清楚,季闻卿主持科考,是陛下最关键的一步棋。
从前他不知内情,只以为兢兢业业干一份差事,尽力做到问心无愧便可。而今,他既已蹚进这浑水,便再无抽身的可能。
宋弈无意间抬头,看见了“闻香楼”三个大字,迟疑片刻,最终抬脚走了进去。
他上了二楼,选了一处临街的位置,叫了一壶茶,点了两个菜,独坐思考应对之策。
宋砚从前总爱到这里来,谈天说地,诗文会友。他曾在这座酒楼里留下不少墨宝,传出许多佳话。而今,宋砚流放南荒,宋弈抬眼望去,满堂茶客却再无一人相熟。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不过如此。
宋弈正望着楼外出神,忽听“哐啷”一声响,他微微回头侧目,便见背后坐着一个簪着高马尾的姑娘。她恰好背对着宋弈,宋弈也便看不见她的脸。
“小二,来壶好茶!”那姑娘旁边站着的姑娘喊道,这说话的约莫是个丫鬟。
丫鬟叫完茶,便转而开口道:“小姐,你以后可莫要如此冲动了,方才幸好没事,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向老爷夫人交代啊!”
“方才你也看见了,光天化日之下,那几个混蛋竟然敢调戏良家女子,这叫我怎么能忍!没要了他们的狗命,已经是本小姐格外开恩了!”这姑娘说得咬牙切齿,应是余怒未消。
“是是是!小姐你行侠仗义,为民除害理所应当,但京师毕竟是天子脚下。若是一不小心惹了什么惹不得的人,你让老爷夫人如何是好?”
“就算是我爹见了这等事,也不会坐视不理!你自己胆小怕事也就罢了,可别拉上我当缩头乌龟!”
“小姐,你忘了夫人的交代了吗?咱们现在可不同于在北境。须得万事小心。”
“知道了知道了,就你啰嗦!”那小姐没好气道。
“姑娘,您的茶,请慢用。”小二将茶壶轻轻放到桌上。
宋弈听着二人的对话,心道:这姑娘倒似乎与寻常的闺阁小姐有些不同。
“坐下,喝茶。”那小姐命令道。
“小姐,主仆不同桌。”那丫鬟提醒道。
“什么臭规矩,本小姐叫你坐你就坐,信不信我抽你!”
“是。”那丫鬟眉开眼笑地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