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周重面色凝重起来,紧锁了眉头欲言又止:“您…”
“周将军,你是知道我夫妇二人与叔白之间的情谊的,他为了救我们出来,被大王遣去了赵国,如今进退维谷骑虎难下,我不能再自私地不管不顾了。”我紧抓着衣袖,颤着嗓音说道:“我和阿冉欠他的已经太多了!
“范雎和司马错如今就在寿春,他们以私自东行的借口为由,要让文人义士对阿冉进行围堵追杀,甚至还要让他背负千古骂名!”
“他已经是这样的艰难了!如何还能再遭受磋磨!我…”
无尽的苦涩与酸楚混着萧瑟的秋风,吹得我瑟瑟发抖:“我要回咸阳了…”
“我没有办法…再陪他走完接下来的路了…”
周重的表情霎时从凝重变得明了,他张了张嘴,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出来,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我们早已束手无策了。
回到咸阳让一切归于平静,是我和他皆了然于胸心照不宣的方式。
我俯下身去,再度朝着周重深深鞠躬:“周将军,请你一定要替我、照顾好他…”
悲凉泛起,周重沉痛地屈下膝拱手还礼:“属下定不负夫人所托。”
低低的啜泣声在夜风里飘散,最后一颗孤星被黑云覆盖,阿冉,等等我吧,你一定要等等我。
“起风了,还傻站在屋外做何。”一道清润的声音突然将我和周重拉回神来。
我转过头装出雀跃的模样,跑上前去握住魏冉的手:“阿冉,我和周将军在观星象呢,可这天好似要落雨的模样,什么也看不清呢。”
“看不清就等哪日星月相会时再看,夜很深了,回屋吧。”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搓着我冰凉的手:“照顾得了别人,却总是照顾不了自己,如何才能让为夫放得下心啊。”
我本就钝痛的心,被他珍视的话语更是翻来覆去地倾轧,直疼得人连气也出不来。
“侯爷说得对,夜里风凉,夫人和侯爷还是回屋吧。”周重低垂着头,平稳的声线同往日里并没有分别。
阿冉,待你发现我抛下你的那一日时,是否会怨怪我和周重今夜的隐瞒?
“好。”我朝周重轻笑,麻木地点了点头:“辛苦周将军了,你也早些去歇息吧。”
“夫人客气,属下告退。”周重颔首,默默地走出院外。
夜凉如水,我和魏冉携手回到了暂住的屋中。
“阿冉今日累不累?”我浸湿了方巾为他擦洗着手脸:“待会儿可要我替你捏捏肩?”
“不累。”他唇边勾起一抹笑容,牵着我在榻边坐下:“能与阿姊尽释前尘,我很欢喜。”
“阿冉欢喜,我便欢喜。”我细细地瞧着他的眉眼,意图将这张令我牵肠挂肚的脸,永远镌刻心上。
“媛儿,若不是你的规劝,为夫永远也没有勇气到这寿春来,谢谢你。”他伸手拥住我:“谢谢你解了为夫多年的心结。”
“你我夫妻至亲,何以谈谢。”我靠在他怀中,紧紧搂住他的腰:“这大半年与阿冉游览山川美景的时光,是我这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
“我会将这段回忆,在接下来的时日里反复咀嚼,永不忘怀。”
“为夫同样如此。”魏冉抬起我的脸密密地吻着:“永不忘怀。”
我揽着他的脖颈,用心的感受每一丝温存,随后拉过他的手,轻轻地放在了小腹之上。
“阿冉,你不必再因断了荆家的希望与血脉而感到愧疚。”我在他耳畔柔声轻语:“他会姓荆。”
吻着我的人先是一愣,接着便更加颤抖地向着我吻来。
情到浓时,他伏在我颈间落下泪来:“媛儿,谢谢你,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三日期限眨眼如流水匆匆而过。
我在最后一日的天明前夕,起身伏在桌案边为他写下书信:
吾夫阿冉,见字如晤。
时已近六载,而你我夫妇真正相守之期,未逾过半,何不言人生至憾?
然既存于世,便需无愧于天地。叔白之重,汝与吾岂不知乎?为心安耳,媛且去矣。
犹记初识汝之所赠,乃亡母至爱环佩,当时言犹在耳,今媛以此物,力求吾夫安然至陶邑。
媛心之所向亘古不变,唯夫一人耳。望吾夫释怀于心、从容于身、切莫困顿闭己。
今生难圆已成定数,吾与吾夫,相待来世。
媛绝笔。
和着血泪写完这卷书帛,我将他从前给我的玉珏放在了上面。
阿冉,这代表着你情深似海的玉珏,竟被我拿来当做逼你远走的信物,你可恨我?
遏制着满腔的不舍与眷恋,我最后一次拥抱了榻上沉睡的人。阿冉,我们真的会有来世吗?
在秋日的朝雾中,我迈着沉重的步伐,跟随着范雎和司马错踏上了回咸阳的路。
为了防止事情生变,回程时范雎选择了官道,队伍不做停留行进的很快,只两月余,便到达了函谷关外。
对魏冉的思念以及剧烈的呕吐,让我疲惫的好似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脑中空空如也,机械的进食,是我每日里唯一能做的事。
许是我疲惫的模样让范雎生出了不忍和怀疑,在安邑时,他竟难得的下令休整了两日。
上一次被这样押送入秦时,我还是个什么也不知的懵懂少女,世事变迁,押着我的那个人,却与这片土地天各一方了。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阿冉,我们终究是越来越远了。
在驿馆躺了一日后,我依然浑身无力,这日午间,察觉到不对的范雎终于找上门来了。
“近日接连赶路,县主的气色看起来很是不好,可需范某寻个医师来瞧一瞧?”他微微欠了欠身,在外间的厅堂中坐了下来。
“不必麻烦,为何气色不好,范大人难道不心知肚明?”我冷着神色不欲与他废话。
“恕范某直言,县主既选择了回到咸阳,那么还是尽快将前尘往事忘怀才好。”范雎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来:“否则您长久的以此模样惹大王不快,只会让武安君更加难挨而已。”
“范大人这是在教齐媛生存之道?”我不禁嗤笑:“怪不得范大人能得大王如此青睐,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的道理,你懂得颇多啊。”
“县主不必讥讽范某,范某所言,都是为了大王和县主着想。”他拱了拱手。
“那我反倒还要多谢范大人了。”我鄙弃的一笑:“然而范大人这些下三滥的本事,齐媛不屑。”
我的话已是无礼至极,冷场了一会儿后,范雎不再接话的起身告辞了。
紧绷的情绪瞬间跌落下来,捂着小腹的手微微颤抖,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我此次恐怕是将他得罪了个彻底。
两日休整完毕后,队伍在腊月初抵达了咸阳。时隔近一年后,我又再度回到了这个怎么也走不出去的围城。
一入城,我便被范雎和司马错马不停蹄地送进了王宫,江姑姑带着一众奴仆照例将我关在了中庆殿。
我心如死灰地待在偏殿中,只等着那个让我恨之入骨的人出现,可他却接连近十日都不露面。
搞不清他究竟又在玩什么把戏,他等得,叔白却等不得。
在第十一日午间时,我唤了江姑姑去请。可午间就去请的人,到晚间也没来,我从白日等到黑夜,最后倚在榻边睡了过去。
熟睡中忽然感觉到有人在抚摸我的脸,轻轻的、柔柔的,带着丝丝缕缕温暖的痒意,让我思念又熟悉。
“阿冉…阿冉…”
梦里的魏冉骑着高头大马,像极了我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可很快、他便被人挥剑刺伤,口中顷刻间就溢满了鲜血!
“阿冉!”
我满头大汗,惊叫着坐起身来,抚在我颊边的温度消失,我侧头看去后瞬间冷下脸来:“你何时来的?”
“媛儿,你为何清瘦了这么多?”阿稷神情落寞,望着我的眸光中满目怜惜。
“白起呢?你到底要将他怎么样?”我言简意赅地说道:“我已经听从你的话回来了,你立刻放了他,也放了文楚。”
“媛儿别急,我听江姑姑说,你这段时日胃口很不好。”阿稷笑得如沐春风,转身从桌案边拿过一个食盒出来。
“你看,这是你从前喜欢的桃花酥。”他端出一个碟子放在我面前:“我第一次带给你的点心就是这个,媛儿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我如今不喜欢吃这些甜食。”我移开目光:“既不能饱腹也不能止渴,口中是甜的心中却是苦的,吃来何用?”
“不喜欢便不吃了,明日让膳房换个新的厨子可好?”他依然讨好似地笑着:“换到媛儿满意为止。”
我受够了他的顾左右而言它,立刻站起身来大声斥责:“你不要再欲盖弥彰了,白起和文楚是因为我…”
“好好好媛儿,你别生气…”阿稷手忙脚乱地拉住我:“我已经解了阿姊的圈禁,也复了她的诸侯之位。”
“至于白起,我明日便下令召他回咸阳,只要你别生气就好。”他扣着我的双肩将我按回榻上。
“范雎答应过我的事,你要一件不落的全都做到。”我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颁发诏书承认是你自愿放阿冉去陶邑的。”
“好。”他爽快地应了声。
“笔墨喉舌之上,不可诋毁他分毫,更不可暗中派人为难他。”
“好。”
“召回白起后,让王翦投军于他的麾下,不准以任何理由伤害他们。”
“好。”
“不许再追究文楚放我们出城之事。”
“好。”他弯腰蹲在我身前,温柔地注视着我:“媛儿,你提的要求我一定会做到。”
他每一个条件都答应得痛痛快快,倒叫我一时间有些错愕。
“记住你今夜说过的话。”我凝眸看向他:“现在,你可以出去了。”
“也好,那我明日再来探望你。”他温和地答了一句,接着依依不舍地起身,临走时还替我合上了门。
我怔怔地愣在了榻上。
我以为他会是暴怒的、愤恨的、让人畏惧的,可他如今却做出了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他不是加害者,而是受害者。
阿冉,你看他多么可笑啊。
第二日傍晚时,他果不其然又来了。
“媛儿!”阿稷惊喜地叫着,抱着一个锦盒冲进了我的屋中:“瞧,这些都是我们以前的定情信物!”
他眼中光彩熠熠,谈笑间仿若还是曾经那个清俊文雅的少年。
他将锦盒放在桌案上,拉过我一一展示着。
“这是我一次为你作的画,画的是我们初遇时,你爬树的样子,我到现在也还记得你当时灵动的模样!”
“这是我送你的木雕手玩,还有你封存的花束,你去蓝田时忘了带上它们,我也是后来才发现,你将它们保存的这样完好。”阿稷自言自语地说着,面上皆是回忆和欣喜。
“这个是媛儿亲手为我绣的手绢儿,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舍不得用,都与它们一起存放着。”
“这是我之前为你作的一首小诗。”阿稷拿着一方绢书向我摇了摇:“媛儿可还记得写的是什么?”
我淡漠地望着他,不置一词。
“雁鸟失其群,终日常依依。”他面上喜悦不减,向着我靠近:“媛儿就是我的归群。”
我别过头去,仍旧不欲作答。
“还有这松云簪。”阿稷喋喋不休地呢喃道:“它是让我最喜爱、又最悔恨之物。”
“喜爱是因为、它是媛儿你送的。”他缓缓执过我的手,语气中透着无尽哀伤:“悔恨是因为,正是因为我的大意失守,才让舅父凭着它发现了你我之事,从而与你分离。”
“媛儿,没关系的。”他箍着我的肩将我面向他:“我们还有一生的时日来忘却这些不堪与烦忧。”
“我们总能回到过去的。”
他眼眸中的光,又恢复了往昔的晶亮,湿湿软软的,好似盛满了整个夏日的星河。
可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阿稷,我们之间隔着的,从来就不是这几个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