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骤然薨逝,大王下令奉梓棺于无极宫内停放七日,王室宗亲皆按品级尊位轮番守灵。
魏冉跪守在灵堂之前,静默无语。他往日挺拔的风姿此刻已全然没了踪影。
我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生怕一个不注意他就会昏倒在这灵前,他已经一日一夜,连水也未曾喝过一口了。
被义渠王重伤的身子才刚刚恢复好,我心中简直火急火燎。
顾不得什么丧祭礼仪,捶了捶跪麻的双腿,我起身去奉台上倒了盏茶,端到他身边、倔犟地递给他。
“媛儿,我不渴。”他没动,只毫无情绪地说道。
“怎会不渴,你的唇都开裂了。”我匐一开口,语调就碎不成声。
他分明就是在怨怪自己,他分明就是在惩罚自己,我怎会看不出来、怎会不心疼!
他闻言终于转过了头,伸手替我拭去颊边的泪:“别哭,我知道人早晚都会走这一遭,只是还有些无法接受罢了。”
“你已经守了一夜了,让周重送你出宫回府吧。”他疲惫的双目里满是血丝,每一句话都说得艰难无比。
“我不回去。”我抓住他的衣袖:“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听话,你本就体弱,这样下去会熬不住的。”他取过我手中的茶盏放下:“回府换洗些衣物,去疾风营见见叔白吧,告诉他阿姊已溘然辞世,终于可以乘风而去了。”
“叔白那儿自会有宫中内侍前去传递消息,你这样不吃不喝,我绝不走。”
“媛儿。”他捏了捏我的肩膀,严肃起来:“你乖乖听话,我会顾全己身的。”
他的眼眸里有着坚定的光,有着我拒绝不了的认真。
“那你先将这茶水饮尽。”我固执地将杯盏送至他唇边。
“好。”他就着我的手将茶水喝下。
“一定要按时用膳,我回府替你取些干净的衣衫、见过叔白后就立马归来。”我不安地说道:“这七日,你怕是都要待在宫中了。”
太后临终前给我的书帛,此时仍旧还藏匿在衣袖中,既来不及察看,也来不及搁置,得快些回府存放稳妥才行。
“路上小心些,周重在雨斯门。”
“知道了。”我看着他沉痛的面色,停顿了一瞬后,站起身向着殿外走去。
出了大殿行过一方廊榭,倏然看见阿稷带着叶阳正快步向着无极宫而来,我连忙低头垂首,走近后同他们二人欠身行礼:“大王万安,王后万安。”
“免礼。”叶阳虚扶了我一把:“祭守一夜,舅母辛苦了。”
“不辛苦,此乃臣妇分内之事。”我屈膝说道。
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几番流转后,未再出言。
“王后先去大殿吧,孤有几句话要单独同舅母细说。”
阿稷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几分疲惫与憔悴,突然炸响在我们三人中间。
我心中一惊,即便依然垂着头,也感觉到了面前叶阳审视的目光,那道视线赤裸裸的,直盯得我浑身都不自在。
“臣妇还急着出宫,怕是不能…”
“王后。”我的话还未说完,便被阿稷打断,他的语气显然已经不悦了。
“是。”一阵静默后,叶阳带着仆从们向无极宫而去。
这悠长的走廊,顷刻间便只剩下了我和阿稷两人。
“媛儿。”他的神色凄惶,唤着我的名字就向前走来。
“大王。”我连忙后退好几步,惊慌地躬下身:“臣妇还要回府替夫君拿取换洗衣物。”
他原本逼近的步伐停下,沉默了几秒后,再度悲戚地开口道:“媛儿,孤没有母后了。”
“孤的母后,至死也不肯见孤…”一道压抑的低泣声传来,我无措地抬头看向阿稷。
他的眼泪如同连绵不绝的雨水一般,每一滴都在空气中凝结着哀伤,泪光点点中,无尽的乞求与期盼同时向我探来。
他在渴望什么呢?难道还要我像从前一样,在他失意时对他百般安慰吗?
可笑。
“大王,臣妇的夫君,也未见到自己阿姊的最后一面。”我不疾不徐地说着,平静的毫无一丝波澜。
“媛儿…”他的眉眼聚满苦痛,仿佛还想再说些什么。
“臣妇是大王的舅母。”我俯身拱手:“大王如此唤臣妇闺名,实在于礼不合。”
阿稷脸上泪痕犹在,听闻我的话后,悲痛的表情霎时僵住,错愕与自嘲一一交替后,接着蓦地笑出了声。
“你的心,冷得就如同这寒风中转瞬即逝的冰雪一般,总是让人摸不到、抓不住,最后冻得满身伤痕。”
“你从来就没有施舍过我一丁点的怜悯与机会。”他缓缓闭上双眼,长睫上晶莹的泪珠滚落:“从来没有。”
“臣妇不知大王所言何意,臣妇告退。”我弯腰长施一礼,迈步速速从他身边走过。
“站住。”
他一把擒住了我臂弯,惊得我奋力一甩,甩得自己一个踉跄,倒退着靠在了廊柱上。
“母后临终前对你说了些什么?”他向着我走来:“可曾给过你什么东西?”
“未曾。”我一慌,死死捏住左边的衣袖。
“当真?”他好似不信,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
“当真。”我低下头去,心如擂鼓。
“可孤不信。”他一字一句说着,抬手就在我身上搜寻起来。
“你干什么!”我急了,用力推拒着他。
然而我的力气对他来说根本不足挂齿,拉扯了几个回合,衣袖间的书帛砰的一声便掉落在地。
“大王!大王!”
正当我们都一瞬怔愣之时,不远处的范雎神色焦急地大喊着匆匆赶来,我见状,立马弯腰拾起书帛,脚下一刻也不敢停地逃跑了。
疾步跑至雨斯门,乘上轿辇在周重的护送下回了侯府,又跌跌撞撞地进了屋中,才敢将怀中的书帛悄悄打开。
是太后遗旨!我的阿冉有救了!
我看着书帛上的大赦二字,激动地喜极而泣!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只要有了这道遗旨,无论将来阿稷如何为难,我都可以凭着手中的书帛,保留下魏冉的尊严与地位!
即使是留在这大秦境内做个手无实权的富贵闲人,也好过碾碎他的自尊、被赶出秦国任人欺凌的强!
“姑娘?您回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奴婢还寻思着要不要…”
乍然而至的推门声,吓得我不禁一颤,赶忙将书帛藏于身后。
“只回来一小会儿便又要入宫。”我长吁了口气,放下心来:“云月你不用管我,你先出去吧,我收拾些衣衫。”
“好,那奴婢去给姑娘取些茶点来。”云月狐疑地屈了屈膝,转身出去了。
“不必了,我马上就要走。”我向着她喊道:“没时间用茶点了。”
“可是…”
“别可是了,宫中什么吃食没有,饿不着你姑娘我。”我朝她挥了挥手:“下去吧。”
“是。”云月颔首。
见她走后,我忙将书帛锁进一方木盒中,又用几匹锦布裹起来,藏到了衣橱里。
并非是我不信任云月,而是这样隐秘重要之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收拾好衣衫出府时,我又将屋门上了锁,才稍有心安地唤了车马向着疾风营而去。
刚到疾风营,叔白便立刻向着我的马车跑来。
“媛儿,昨日夜间听到了丧钟,可是太后…”他神色急切,还未走近便向我问道。
“是,太后昨夜戌时殡天了。”我下了轿辇答道。
“那阿冉此时身在何处?”叔白眉宇渐渐皱起,想来大概也是清楚魏冉会对太后离世之事难以释怀吧。
“自是在宫中。”
“他可有同你说了什么?”
这话倒叫我有些奇怪,不过也还是立刻作答:“他说太后已溘然长逝,终于可以乘风而去了。”
“好,告诉他我已知晓。”白起从容地点了点头。
“如此我就先进宫了叔白,我实在放心不下他。”见话已带到,我转身便想离开。
“媛儿,冬季严寒日渐料峭,要添衣加餐照顾好自己。”白起站在我身后,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样一句。
“你也是。”我回眸冲他微微一笑:“全部的身家都搬到侯府了,可还有余钱添置冬衣?”
“等忙完太后的丧仪,我再将兄长的嫁妆退还。”
“不许胡闹。”他又像是不舍又像是责备的一般说道:“嫁妆哪有退还的道理,你若非要退还,还不如悉数丢了去。”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好,等忙完这一切再说吧。你每日练兵也要当心身体,别太累了。”我嘱咐两句,急不可待地上了轿辇。
车马渐行渐远,我满心焦急,并未注意到那被留在寒风中久久站立的身影。
在雨斯门外递了帖子,等了两刻钟后,我才马不停蹄的赶到无极宫。
宗室们都候在外间,灵堂前只有几个王亲祭守。
阿稷同叶阳跪坐在一处,魏冉则在他们对面。
我放轻了脚步,缓缓上前跪伏在魏冉身旁。
“华容县主,至亲夫姊薨逝你却来得这样晚,实在也太没规没矩了吧,你究竟还将不将先太后与这殿中众人放在眼里!”
一道不善的娇纵之声响起,我才看清跪于殿后柱旁的文楚。
“本侯内妇之事,不劳长公主费心。”魏冉在我身边冷冽开口,连看也未看文楚一眼。
“这事往小了说是家事,往大了说可是国事,国相大人向来刚正不阿,怎么,轮到自己的内妇时,就开始行袒护之私了?”文楚继续不依不饶地讽刺着,一副势必要打压我的模样。
“是又如何?”魏冉周身的气场已然冰冻,回眸死死盯住文楚,我见状连忙拉住他的衣袖。
“长公主所言极是,臣妇来晚理当受罚。”这个节骨眼儿上不宜与她多加争执,我忍下心中愤恨向她示弱:“请公主惩处。”
“既如此,就跪去那大殿外的石阶上吧。”文楚阴冷地笑着:“跪得越久,越能显示国相夫人的恭敬。”
“去吧。”一道碎玉般的声音,带着隐隐的怒气从叶阳身旁传出:“阿姊既对母后有如此孝心,必得跪到日落西山才算恭敬。”
“大王!”文楚满脸皆是不可思议:“你这是何意?”
“孤的话,阿姊难道还想再听第二遍吗?”
一种慑人的威严在这殿中弥漫,魏冉与叶阳同时白了脸色,我瞬间也如坠深渊,阿稷的偏袒,已明晃晃到连自己姐姐的脸面也不顾了,他心中的深意,早就犹如司马昭之心。
文楚的表情从震惊到明了,最后化成无数怨恨的刀刃,刀刀都将我剐地体无完肤。
她站起身不甘地向殿外走去,殿内终于静默了下来。
我小心翼翼地牵住身旁之人的手,忐忑不安地打量着他的神色。
我多想大声向他解释,我对阿稷清清白白一丝情意也无,可这满殿的沉寂根本让我无从出口。
掌中的手瞬间撤离,我抓了个空。
却只在须臾间,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就再度将我的手紧紧包裹。
他眉眼中的凛冽已尽数褪去,看向我的眸光中只有温柔。
我心下一喜,却鼻中一酸。阿冉,我真的太怕失去你了。
低下的头昂扬起来,我的夫君相信我、爱重我,那我就什么也不怕。
隔着一条过道,我将叶阳意味不明的目光忽略。
直到傍晚来临,殿中众人才渐渐散去,只留下了三两人以作夜间戍守。
我和魏冉走出大殿时,文楚仍还跪在冰凉坚硬的石阶之上,她的唇色已冻得发白,单薄的身子在寒风中不住摇曳,但看向我们的眼神,依然像是淬了毒一般。
看着她冥顽不灵的样子,我心中突然觉得一阵窒息。
我是不愿与她如此水火不容的,甚至刚开始对她的遭遇还有几分怜惜,不过是个从未得到过爱、又为爱痴缠到迷失自我的女子罢了。
可是何必呢,争来斗去的到最后什么也留不下,又落不得个好。
这王宫中的无情与瞬息万变,她难道还不比我看得明白吗。
母子又如何,姐弟又如何,甥舅又如何?都不过是王权之下的牺牲品罢了。
即便是那人口口声声所说得放不下我,又焉知不是他自己作为君王失了尊严、从而产生的心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