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肩膀传来很妙的轻撞感。
像带着某种欢悦激流,这股劲儿能一路麻到心脏里,让韩枭心头软乎乎的。
他呼吸稍窒,侧目去看。
季清欢的手骨瘦长匀称,肤色被光线映成暖色,握拳时能清晰看到白白的指骨关节,轻碰在他肩膀上。
这是个他只见季清欢对别人用,却从没对他用过的、足能表达友好和肯定的动作。
季清欢的眼睛看着他,肯定他。
并朝他表达夸赞和友好。
啧。
这让韩枭原本已经疲累干瘪的身躯,仿佛接收到从这只拳头涌来的清流,瞬间浸润五脏六腑,脑袋和经脉都舒适放松下来。
四肢也轻飘飘的。
好似随便一阵清风就能把他扬起来,吹到旷野里去。
“我不厉害,季小将军才厉害。”
韩枭笑着回,正要抬手攥住这只骨节白白的拳。
可那边的人就已经收手了。
就只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绝没超过三下。
好少。
韩枭是贪恋的。
他一直都贪恋这个人,不论嬉笑怒骂他都想要。
不过无妨。
以后有的是时间。
南部和匈奴的战争快结束了!
想到这里韩枭眸光稍亮,嗓音带着明显的欢悦。
“跟我回暗月谷吧,你该休息休息。”
“....森拓已经被我射杀,等城里的火熄灭你叫人骑马进去刺一圈,就差不多了,”季清欢盯着火光冲天的神女城说,眸色逐渐坚定。
“我回暗月谷拿些食物,要赶去黑水城。”
战斗还未结束。
黑水城那边还有五六万辽兵,老爹他们正顶着夜色拼杀。
“不用担心,”韩枭忍不住蹙眉,解释道,“黑水城至多不过六万辽兵,我已经叫钟都督、许盎、还有曹家父子带着兵都围过去了,旗鼓相当且我们占优势,你先睡一觉等明天再去,明天我跟你一起去。”
“睡不着。”季清欢少见的没跟韩枭吵嘴,没力气吵了。
他说:“看不见我爹他们,我睡不着。”
旗鼓相当又占优势,那也是要出阵的。
他得看一眼老爹和叔伯们,才能彻底踏实。
否则这股心慌压不下去。
面对季清欢肉眼可见的疲惫状态,韩枭没再坚持:“那先回暗月谷吧。”
吃了饭再说。
他朝旁边吩咐:“白檀,你在这儿等着钟恒,钟恒会领三千步兵赶来围住神女城,四方镇的驻兵将领也会来帮手。”
“等城中火势稍减,你们找时机一同冲进去,全歼不留,若无把握便守住前后城门多等几天,也不碍事。”
等辽兵无粮无水都饿虚了,再进去。
“是!”白檀明白,大声回应着。
季清欢招呼季家军们起来,眉眼坚定:“叔伯弟兄们,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咱们快回暗月谷整装赶去黑水城,去拼去战,去把那些老将换下来。
等把匈奴打出南部,咱回家祭祖,痛痛快快的哭他一场。
哭过之后重建家园,指日可待!”
“没错,”韩枭跟着喊,语气铿锵有力势如破竹,“此番匈奴必败无疑,胜利的曙光已经亮起来了,南部的天要亮了!”
天要亮了。
这话听到耳朵里,众将士是累也不觉着累了,顿时连腰杆子都挺起来,拾起武器翻身上马!
季清欢举起白鹤长枪领头:“走!”
“驾!”韩枭策马跟在季清欢旁边。
马蹄声重新踏过果子林,接上其余季家军。
但没跑出多远。
就碰上叼着烧饼赶过来的马斌等人!
马斌骑在马上看见韩枭的身影,眉头一松险些哭出来。
“世子啊——”
“你们跑回来做什么?”韩枭喊。
“我等刚到暗月谷就听见森拓杀回来了,瞧见神女城的火光险些吓死过去,以为您被......”
“啊呀先不说这个,王爷来了!”
季清欢一愣,韩王来了?
马斌说:“王爷叫我们先赶来支援,他也正集兵往这儿来.....”
韩王刚到暗月谷就听说儿子正被森拓追击。
眼前发黑险些没昏死过去。
当即提着鞭子把先回暗月谷的马斌他们都抽了一顿,勒令马斌速速来援,若世子出事马斌就不必回营了。
马斌这才塞着烧饼又骑马冲过来,吓得半死不活。
万幸的是世子还在。
否则今天所有人都得没命!
马斌哭丧着脸,死里逃生又死里逃生。
“您快回暗月谷亲自给王爷报平安吧,世子啊。”
可吓死他们这些人了。
“......”
韩枭没说话,只攥紧缰绳愈发加速。
他父王来了。
季清欢眸光闪了闪,韩王离开青源城来到暗月谷。
那么.....
太子赵钰慈呢?
若能绑走赵钰慈,他们季家军就可直接离开南部,按照老爹的计划赶往西夏,一举召集京部大军,再与西夏王合盟或取代。
做他们季家该做的事,不再受韩王压制!
呼。
季清欢隐约有预感。
天真的要亮了。
*
众人还没骑到暗月谷,远远的就望见山谷前,被火把照的通明。
密密麻麻的韩王兵将都整装待发,正要赶往神女城。
韩枭骑着马弓腰疾驰,朝山门前放声大喊。
“父王——”
少年这一嗓子喊出去,就如同砸进鱼池里的巨石。
那边的韩王兵将都愣住,反应过来瞬间欢呼。
“是世子!”
“世子平安回来了!”
“王爷您瞧!”
“!”
骑在马上的韩王一愣,抬头直直望向远处奔来的骑兵们。
领头的两个少年其中就有韩枭。
他数月不见的顽劣儿子,比从前多了不少气宇轩昂,穿着他亲手置办的红色武袍,身配金甲,腰侧那柄长剑在侧边颠簸的活泼,骑马那架势也精神。
相比从前病病歪歪还阴鸷小性的儿子。
韩枭此刻这副模样,叫韩问天怎么看怎么爱!
“哎呀我的儿。”
韩问天翻身下马,拖着繁复的王袍往前迎去。
“枭儿,快叫父王瞧瞧——”
十八年来,他们父子间从没这么亲昵的喊过。
“吁!”韩枭也莫名激动。
勒停马匹,马腿朝侧边高高扬起。
等落地时他直接跳下马背,朝靠近的父亲紧跑两步,噗通跪地。
身上的金色铜甲也随着少年身躯呼啦作响。
看的韩问天又是一喜,瞧这英气劲儿!
韩枭抬头看人:“父王。”
“哎!”韩问天弯腰半蹲下,颤着手臂把孩子搂到身前细细打量,不住的点头,“瞧着你是比从前精神多了,快起来,随我进去歇歇.....”
“父王,您受累了。”
韩枭眼睫颤动,跪在地上攥着他父亲的手。
火把照亮下,韩问天鬓边的几缕白发很是显眼。
他这些时日前要退敌,后要安顿受战乱惊吓的百姓们,处理内务,熬心费力,整个人看着都苍老许多。
韩枭记得——
自己从王宫离开的时候,父亲鬓角还未见白发。
从前的韩枭不知南部事务多如牛毛,没体会过。只怨怼父亲日日严苛他,既不亲近也不疼爱,每逢见面就是训斥他,随后急匆匆离去。
可如今,韩枭负责处理北大营的事务。
只这几万人吃喝拉撒与装备武器,都繁杂到叫他焦躁难安,吃不下饭。
只觉得总也料理不完,放着又牵肠挂肚,十分熬人。
这才体会到他父亲这些年的辛劳。
外要谋略得当,保南部疆土一寸不少。
内要操管数十万百姓的吃喝拉撒,生养活息。
再往前,除了每日治理南部的方方面面,还要应对头上的朝廷剥削,该有多忙碌?
而这般忙碌,父王也不曾忽视他的学业。
日日都召他说话检查功课,训斥或教导。
那都是牺牲了休息时间,特意为他挤出来的时辰,紧赶慢赶的力图顾全所有。
所以,韩枭是懊悔的。
在这几个月里的许多时刻,他对父亲的愧疚越来越多。
身为人子,未能替父分忧却多增烦恼。
甚至没规矩到.....
随意发卖他父亲的女人,讥讽父亲背叛母亲是为偷欢。
桩桩件件浮上心头。
韩枭从前的叛逆简直愧对先生礼教。
也意识到,父亲对他已经足够宽容和疼爱了。
最重的一回是抽他一耳光。
只因他当时气愤上头,说韩问天不如季沧海。
可是要知道,父母再有滔天的错处和计不如人,外人可以议论嘲讽,亲儿子能指着父亲的鼻子去评判吗。
岂非罔顾人本,不仁不孝?
受一耳光也是应该的。
总之再见到父亲时——
从前那个叛逆幼稚的少年,真的长大了。
“啊呀....”韩问天可谓是惊喜,手里还捏着细长的马鞭,回握住儿子的双手险些泪湿眼眶,“枭儿不跪,我枭儿快起来。”
韩枭被拉起来,贴着父亲恭谨问询。
“父王此番赶来是.....”
“......”
那边的一对父子团圆,眼含热泪。
季清欢却心底不屑,觉得他们装模作样好没意思。
从前一见面就吵闹不休轮番讥讽,父亲不像父亲,儿子不像儿子,现在分别一段时间就亲热了?耽搁时间。
他索性往前走两步,朝韩王拱手。
“王爷安好,我们先去休整了。”
可谁都没料到——
韩问天忽然放开韩枭,站直了。
抬手朝季清欢重重甩出一鞭子,怒骂道:“你个蠢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