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城外三十里就是蜿蜒而过的裕澜河,这条环绕五城的宽阔河流,曾经是辽国向西征战的里程碑式的地标。
从额尔敦的祖辈开始,他们最远就打到这儿。
裕澜河外的城池经年遭扰,辽人数百年来野心勃勃,却从来没有跨过那条河。
只有额尔敦,他已经在沧州的咫尺之遥扎好了营寨。
他攻过两次城,每次只带几十人,专趁夜进攻,那些守城军士,等他们都爬上了城墙,才甲胄凌乱地惊慌赶来。
他当着那个校尉的面将一个士兵的脸劈成两半,血溅了他满脸,那具尸体倒下,他看见校尉满脸惊惶,两股战战,眼睁睁等他走到他面前,举刀劈头斩下。
这是狡诈的中原人教他的狡诈的战术,中原人觉得辽人野蛮,那他们就野蛮给他们看,他们越恐惧,就越会被击败。
这个脆弱的才有十三年的王朝,他的军队是如此不堪一击,额尔敦仿佛已经见到他一统中原的宏图。
他坐在营帐中展开从上京加急送来的信件,他的老朋友告诉他,沧州来了一个有趣的人。
晏家的下一任家主,晏崇甫的独子,晏怀明。
他将信件放在烛上燃烧,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第二日,他特意白日领兵到沧州城下,想见识一下这位价值三座城池的人。
战鼓如雷,他用长枪将对面的人从马上挑下,又举枪刺去,一支羽箭从城楼上直直射来,黑色的箭尖离他的眼睛越来越近,他仰头躲过,地上的人趁机翻身滚逃。
额尔敦抬头望去,城墙上站着一个披着黑色大氅的男人,他的弓已经又搭上了一支箭,弓弦拉满,朝他飞射而来。
额尔敦勒紧缰绳,马儿向右侧躲避,却仍被射中前腿,嘶鸣一声,跪坐在地。
额尔敦青筋暴起,翻身骑上副将的马,他抬头,恨恨地盯着城楼上的那个人。
晏怀明放下弓箭,也目光沉沉地望向他。
当夜,额尔敦营寨的粮草起火,火像是一瞬间就从各个方向猛烈地烧起来,当夜天黑如墨,无一颗星子,北风呼啸,额尔敦的营帐都几乎被掀起的火浪波及。
哪怕他们就驻扎在峪澜河边,半个营寨还是被烧得干干净净。
额尔敦损失惨重,不敢再轻举妄动。
晏怀明是块比他想象中难啃得多的骨头。
他送出的信很快有了回音,中原的皇帝加重了对他的许诺,他愿意将峪澜河边的五座城池悉数奉上,只要他了结晏怀明的命。
这就是中原人,永远在互相算谋,给了他可乘之机。
他既已渡过了峪澜河,区区五座城池算什么,他要征服整片土地。
他的精锐从峪澜河游到洄州,大摇大摆进了城门,一路摸进了上京,和他这些年潜伏的暗线汇合,在夜半发起了暴动。
城中浓烟四起,惨叫声不绝于耳。
事情发生的前一天,婉婉乘着马车离开。
疾风戴着斗笠在外驾车,李嬷嬷和她坐在车内,她终究还是没忍住问:“我们为何要走?”
李嬷嬷摇摇头,“我也不清楚,姑娘只需要知道,公子只会为你好。”
婉婉便不再多问。
马车本要去往乌郡,半路上疾风接到一只信鸽,又掉头往沧州去。
沧州,晏怀明的居所中,十三从草丛中拖出三具尸体,同十四说:“就这仨,你扛出去埋了。”
他打了个哈欠,“解决一个,刚要眯着,又来一个,这一个接一个的,我一晚上没睡着。”
云枝端着水从转角处走过来,“当班值守还想着睡,我看你是脑袋和脖子系太紧了,想让人替你松一松。”
她边说边走,说完就进了晏怀明的院子,十三指着她远去的背影,对十四说:“脾气爆的很,不知道怎么嫁得出去。”
云枝走到晏怀明门前,唤:“公子可醒了,是要现在洗漱?”
晏怀明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你来得正好,进来。”
她推开门,却见他在屋子正中间,白色的中衣半边都染了血,甚至下巴上都有几滴。
他面前躺着一个一动不动的黑衣人,脖子上插着一支毛笔。
晏怀明说:“留了一口气,带去治治。”
云枝把水盆放下,吩咐人将黑衣人抬走,又遣人备水给晏怀明沐浴。
晏怀明在盆中细细洗着双手,这些天他遭遇的刺杀越来越频繁,这些人有的来自辽国,有的来自上京,还有的,就在沧州。
各路人都想要他的命。
他念了几个名字,全是沧州的官员和将领,他说:“其他的,都不必留了。”
他已经摸清了这座城的脉络,现在,这里由他来掌控。
血迹清洗干净的当夜,婉婉的马车到了。
晏怀明还未回来,她被安排在他的卧房,她等到深夜,他还是没见人影。
她最终还是忍不住睡了过去,恍惚间被抱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第二天她醒来,床上只有她一个,旁边的床铺都是冷的,晏怀明已经走了很久。
她和李嬷嬷乘车出去买东西,她掀开车帘,见街上行人稀少,有一半的店铺都关着门,路过的人都脚步匆匆,面色沉重。
她知道这里是沧州,辽国君主额尔敦就在城外,时不时就会发兵来挑衅。
辽人随时都有可能踏破城门,整座城池都在惊惶。
婉婉指着前面一片新搭起来的屋棚,问:“那是什么?”
车外的疾风答:“回姑娘,那是公子命人安置从城外逃过来的难民的地方。”
婉婉说:“我想去看看。”
李嬷嬷给她戴上帏帽,疾风挎着剑带她走了过去。
两排屋子外面坐着好多人,男女老少都有,皆衣衫褴褛,但手脸上还算干净,显然是擦洗过。他们从已经沦陷的廉州和郡安走来,终于在这里可以歇脚,比起在恐惧着战争到来的沧州百姓,他们的面上更多的是一种麻木的宁静。
战火、死亡、分离,他们都已经经历过了。
不远处架着两口大锅,在熬着气味苦涩的药。
婉婉抬脚走进一间屋子,窗子大开,里面很亮,排放着八九张小床,伤员都躺在上面。
最里面的一张床上,一个小女孩抱膝坐在上面,呆呆望着窗外。
在她旁边的人说:“她娘昨晚死了,今早上刚抬出去埋。”
婉婉走过去,蹲在床边,和她一样的高度,她望着窗外,“你瞧,那支梅花开了。”
小女孩目光转过去看她,婉婉取下帏帽,微微笑着,摸摸她的头发,让她抬起头,“你看,在那边。”
“要出去看看吗?”她轻声问。
她牵过小女孩的手,小女孩穿着一件干干净净的棉袄,很是厚实,手并不凉。
她们绕到屋后,阳光温暖,腊梅怒放,芬芳扑鼻。
她们站在梅树下,婉婉踮脚折了一枝,递给小女孩,她说:“很香吧,待会儿我给你找个瓶子,放在屋子里,一屋子都是香气。”
她们在外面走了一会儿,又回到屋棚,小女孩抱着那支梅花,婉婉蹲下来摸摸她的脸,她说:“我家里有一种杏脯,很甜,明天,我带来给你。”
小女孩脸挨着那支梅花,对她说:“我叫瑞珠。”
“我叫婉婉。”她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