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五年前,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少女突然跑到他的车前,逼停了他疾驰的越野车,那时候,正是年轻气盛,脾气火爆的年纪,他摇下车窗,对那个差点让他酿出车祸又耽误了他宝贵时间的罪魁祸首,没好气的骂道:“找死呀。”
少女瑟缩了一下,显然是被他疾言厉色的呵斥吓到了,但她也没听话的让开,更没有道歉,而是恳求,“大叔,请捎我一程吧,求求你。”末了还礼貌的加了句:“谢谢。”
他当时鼻子都要气歪了,试问世上有他这样年轻帅气的大叔吗,要知道,从中学起,他就是那些女生们眼中的偶像啊,偏偏这个,偏偏这个……
恼怒的他看到后视镜中自己野人一般的模样,反而郁闷的找不出女孩称谓上的任何毛病,他因为赶着与登珠峰的伙伴会合,还没来得及修饰头发和胡须,那是他在那个贫穷闭塞的山村里待了半年所留下的印记。
他果断拒绝:“不行,你找别人。”他着急赶路,又想快点摆脱,但自幼良好的教养,还是让他把强硬的语气变得柔和了一些,“对不起,我着急赶路,请你让开。”
他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她说对不起,同意载她一程是善心,拒绝也合情合理,何来的对不起,可他还是说了。
“求你了,载我一程吧,我给你车钱。”少女好像是赖上了他,一副他要是不同意,就站死在他车前的架势,固执的拦住了着急赶路的他。
少女说给他车钱,他都被气笑了,这才开始有些认真的打量这个胆大拦车的女孩子。
女孩大概十六七岁的年纪,身上穿的是印着某一中学字样的校服,身材高挑,肉嘟嘟的脸蛋看上去煞是可爱,最据点睛之笔的是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非常的有灵性,那时候他就想,原来人们所说的眼睛会说话是这个样子。
女孩毫不掩饰的执着,让他都不忍心拒绝了,那一刻他还不知道,潜意识里面,他已经被女孩的那种执着打败了。
他心想,这傻丫头倒是胆大,也不怕自己是坏人,甚至有些滑稽的想,自己是否生了一张像大善人的脸。
他没时间跟她这样耗下去,只好妥协,摆摆手,说:“上车。”
他后来反复的想过,为什么会同意载她一程,难道真的是没时间跟她耗下去而做出的无奈妥协吗?不,绝不是,那么是什么呢?是女孩的那种执着感染了他?是女孩对他的信任感动了他?好像又不完全是,那么是什么呢?
女孩愣了一下,随即回报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做谢意,飞快的从车前跑过来,犹豫了一下,拉开了副驾驶的门,在系安全带的时候,还不忘说了句:“谢谢大叔。”
他的鼻子又要歪了。
女孩的笑容跟她的眼睛一样干净,穆宇琛能感受到她那种真心的谢意,无奈的扯了扯嘴角,他才二十三岁,就晋级到了大叔的辈分,他是该喜还是该悲呢?
他问她:“去哪儿?”
她说:“机场。”
还真是顺路,他也是去机场。
他说:“你要去机场,可以坐公交也可以打车,为什么要拦我的车?”
她的回答是:“没有去机场的公交,也打不到车。”
他说:“你胆子挺大呀,就不怕我是坏人?”
女孩似乎被他提醒了,身体明显的瑟缩了一下,他看在眼里,心有不忍,心想还是别开这种玩笑,不要吓唬她了,于是就开口安抚,说:“我可不是坏人。”
女孩挺了挺脊背,作出英勇无畏的样子,说:“我已经把你的车牌号发给我男朋友了,三十分钟之后,我男朋友看不见我肯定会报警。”
他没有被女孩会报警的警告惊住,倒是被女孩男朋友三个字惊住了,他看了眼身穿校服的女孩,心想:“早恋啊。”他倒是挺欣赏女孩的警觉性,还没来得及夸赞女孩的自我保护意识,就看见女孩盯着他,一字一句,笃定的说:“我相信你是好人。”
他差点被她发的好人卡噎死,道德绑架吗?心想这看着人畜无害的小丫头还挺贼,倒是先给自己上了个不能胡作非为的紧箍咒。
女孩说完却又“扑哧”一下又笑了,说:“为什么怕你,你又不是鬼。”
他确实不是鬼,“野人”而已,不过他也从女孩的话中捕捉到了一个信息,那就是,这小丫头可能怕鬼,他笑:“你怕鬼?”
他以为承认自己怕鬼也没什么丢人的,他们探险的时候,有些七尺男儿还会被一些诡异的场景吓的两腿发软呢,柔柔弱弱的小女孩,怕鬼太正常了。
女孩像被人揭穿了秘密,大眼睛瞪着他,说:“你才怕鬼。”
他知道自己猜对了,这小丫头就是怕鬼,他犯不着跟一个小丫头较劲,就大度的笑了笑,继续开车。
女孩上车后欲言又止了几次后,还是没能忍住,请求他说:“大叔,能不能开快点呀?”
他看了一下路况,突然就加大了油门,他承认有几分恶作剧的成分,她刚才拦车的行为吓了自己一跳,现在也让她跳一跳,他以为会听到女孩突然爆发的尖叫,没想到却听到了一声感激的“谢谢。”他不由欣赏的看了女孩一眼,心想:真是一个胆大的小丫头。
他本也没想在这条车少的国道上飙车,好在很快就上了高速,他一上高速后就把车速减了下来,女孩愣了一下,当看了限速最高值的提示,就再也没有说出让他开快一些的话。
女孩一直很安静,可他能感受到她安静下面的急切,她的眼睛一直目视着前方,仿佛是在计算着距离,近了一点,又近了一点。
他主动跟女孩搭话:“小小年纪就独自出门,怎么没人送机?”他在套女孩的话,他可不想帮助一个跟父母赌气离家出走的小姑娘。
他的话好像刺激到了女孩,她立即转头,似乎对年龄很敏感,小刺猬似的瞪着他:“谁小小年纪,你才小小年纪。”
女孩对年龄的敏感让他有些意外,不过他想到自己也是小时候盼着长大,长大了又盼着十八岁那个代表着终于摆脱束缚的年纪,也就很理解的不跟她计较了。
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兴致,或许是想给无聊的旅途找点乐子,就故意逗她:“跟大叔比,你就是小小年纪。”
嗯!做大叔的感觉也不是不好。
女孩很聪明,很快就猜出了他的担忧,解释说:“我不是离家出走,我是去送人。”说完又开始直视前方,过了一会儿,又喃喃的说:“一个很重要的人。”
她的声音很轻,他却听得很清。
早恋两个字跳入他脑海的时候,他只是随意的笑了一下。
到机场的时候,天上突然下起了雨,他的车上备有雨伞,就在他想是不是还有多余的伞给女孩的时候,女孩已经迫不及待地推开了车门。
他还没来的及阻止,就听到女孩感激的说了声谢谢,就飞快冲进了雨里,留给他的是奔跑的背影和一荡一荡的马尾辫。
他望着那背影,竟有几分怅然,自语道:“这么心急,还真是很重要的人。”
他再看见女孩的时候,她正蹲在地上哭,她抽抽搭搭的告诉他说:“我来晚了,端木走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会有那么好的耐心,他蹲下来哄她,安慰她说,现在的交通很方便,你可以去看他,他也可以回来看你,现在通讯很方便,你们可以打电话或者网络聊天。
她只是哭,嘴里喃喃的念叨:“端木,端木。”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端木两个字。
他不由自主的去想自己十七八岁的时候,他是球队主力,似乎只要他一上场,总能引起那些女同学的一片尖叫,可他却在队友们羡慕的目光中,没能清晰的记住一个尖叫者的脸。
他的青春是绚丽的,多彩的,张扬的,肆意的,他叛逆的青春里,唯一听话的就是没有早恋,没有早恋是他那个时候跟老师说他是一个好孩子的最大底气,现在,他看着哭泣的女孩,他忽然有一些遗憾,怎么就错过了呢?那么好的年华!
他再想想,似乎也没什么遗憾的,毕竟,那个时候,还真没有谁能让他心动的想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早恋。
她可真能哭,大概自己这时候是她唯一认识的人,唯一可以毫无顾忌对着哭的人,也是唯一能抓住的人,她抓着他的裤腿哭了足有半个钟头。
他越是耐心的哄她,她哭的越是汹涌,他尴尬的看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就想干脆扔下她不管了,可是挣脱不了,女孩死死的抓着他的裤脚,就像是溺水的人抓着唯一能救她性命的稻草。
最后,他还是放弃了挣脱,任由女孩抓着他的裤脚尽情的哭,那一刻,他都有些佩服女孩了,佩服她能在人前酣畅淋漓,不管不顾的哭。
最后,他们把机场的工作人员都惊动了,机场保安少不了对他进行一番盘查审问,在确定了他不是拐卖妇女的人贩子后,才还了他自由身。
就是这么一耽误,他误了登机的时间,不得不改签第二天的机票,第二天又因为天气的原因,不得不再次改签第三天的机票,也就是这么一耽误,他捡回了一条命。
那次登珠峰的队友突遇暴风雪,跟他约好一起登峰的两个人,都永远的留在了那个雪山上。
由于事先公布了他们登珠峰的消息,他的名字也在遇难者名单里,他的父母家人都快急疯了,大哥在明知他安全无恙的情况下,还是亲自来把他押回了家。
那天,大哥一看见他就给了他一巴掌,他吃惊的看着大哥,整个人都懵了,从小到大,即使他再怎么顽劣,即使他再怎么不让家里人省心,家人对他的教育也都是用语言的方式,从来没有动手的先例,因为他是姥爷最喜爱的小外孙,是母亲最宝贝的小儿子,是哥哥们最疼爱的小弟弟,父亲对他倒是有过要动手的时候,但也都在姥爷的强硬阻止和母亲的护短哀求下,没有能够实施。
这次,大哥竟动手打了他,大哥比他大了整整十八岁,在某种程度上,就跟父亲一样,他工作那么忙,还亲自来,足见家人对他是多么的担心。
大哥说:“小沐,你快二十四了,该让家里省省心了。”
是啊,他快二十四了,不能再让家人为他着急担心了,也就是从那起,他开始收敛心性,开始正经的工作,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逐渐意识到,作为一个身心健全的男人,总要有一份担当。
如果他跟那两个队友一样也永远的长眠在那座雪山之上,那么疼爱他的家人该多么伤心。
她以这种方式救了他,他以这种方式被她救了。
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却不知道她的名字。
那天,他只是帮她叫了车,他知道为她付车费,知道在她上车的时候递给她一把能遮雨的伞,却不知道询问她的姓名和通讯方式。
那时候想什么呢?或许是什么也没想吧,他只是本能的帮助了一个去机场送别男友的早恋女孩,也或许是在潜意识里面,这不过是他丰富多彩人生中微不足道的小小插曲。
小小插曲激起的却是大大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