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十年前大学毕业后,宋光就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还会再见到百里寅。原本两个人的专业就不一样,所谓“隔行如隔山”,当初在大学里也是因为那位西语外教的关系他们才能够相识,这本来也算是难得的缘分了,却不曾想,未来有一天还会在异国再次相遇。
除了喜悦以外,也不得不感叹起命运的有趣。
十几年没见,先不说百里寅的变化有多大,就连宋光自己也知道,他也从里到外变了很多。
他并不反感变化,即使是研究中出现变故他也很乐意接受。因为在他的世界里,变化往往等于新事物的产生,不论结果好坏,他敢于去研究这种新东西。
所以这次的新变,他也很期待。
“这么多年没见,你可得把口罩摘下来凑近些,让我仔细瞧瞧呢。”
宋光半躺在沙发上回想起百里寅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右手习惯性地摸上自己的鬓角。
她的变化很大,已经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在大学校园里还略显腼腆的学妹了。但宋光知道,那时候自己认识的百里寅就是个才华横溢、前途无量的姑娘,似乎没有什么问题是她回答不上来的,她在大学所学的专业也不过是她众多特长里的一个小分支而已。
他还记得,他们两个人在学校的图书馆,百里寅在看书的时候,宋光忍不住去看她,他第一次觉得一个女孩可以这么好看,以至于他总想把视线停留在她身上,无论她做什么他都想陪在她身边,那时候的心动就是这样简单。
可他还没来得及表达心意,离别的日期就已经到来了。
“毕业快乐。”那天晚上她只是这样为他送别,看着她的笑容,宋光张着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刚出国时,在异国他乡的梦里,宋光还会经常梦到百里寅在教室里辅导他的西语,他们两个人坐在一张桌子旁,隔着薄薄的衣服布料,胳膊挨着胳膊。她张嘴说话的时候会露出一小排洁白齐整的牙齿,两片嘴唇上下煽动着说出那些有趣的语言,三言两语就能把他带到热情非凡的西班牙海滨。
宋光也想过继续保持着和她的联系,可分别之后他才知道,原来想要刻意去接近一个人的生活有多么难。起初他还可以厚着脸皮去分享自己的异国生活,可时间久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和她说些什么他唐突的信息有没有打扰到她的工作?他自以为是的趣事是否也能让她娱乐?自己赶不完的课业烦恼会不会对她来说是一种累赘?到最后,两个人的对话就只剩下例行公事一般的节日祝福。
百里寅从来不会主动谈起自己的事情,也没有分享自己生活的爱好,她对他的回应从一开始就是那样的平淡,以至于宋光也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太烦人了,他不想让她感到厌烦,也不想承认是自己一厢情愿……国外的学习生活也很辛苦,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他还找了些兼职,看着计划表里排得满满的日程,他最终把它们当成了最合适的逃避借口。
时间就这样过去,久得连当初的心动都快要忘记了。其实宋光后来在学校里也谈过两次正式的恋爱,但结果都很难让人满意。勇敢的尝试让他更加确定自己心里面始终有一个地方是留给百里寅的,而且时间过得越久,再想起来他就越念念不忘。没有一个人能够接受自己的伴侣对另一个人恋恋不忘,更何况还是大学里的天之骄子们,和平分手才是最好的选择。有个女孩曾问过他,他心里的那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可宋光也只能笑笑,他回答不出来,因为他也几乎要忘记百里寅的样子了,在无数个日夜变化中,“百里寅”这三个字似乎已经被他抽象成了一个美好的概念,撑承载了太多他的期待了。
而现在,宋光又和她见面了。现在的百里寅是一颗已经褪去了暗云的星,是一颗拂去灰烬的火种。
那天他们相遇,两个人并排走在大街上,他能闻到她身上有一股清幽的香水味,明明在记忆中他从来没有她习惯喷香水的印象,可他就是觉得自己很熟悉这种味道。百里寅眼里带笑地看着他的眉眼,与他眉下的眼睛对视。
她见到他,也像他见到她一样开心吗?
在那一瞬间,宋光是这样想的,他很在乎她的想法,甚至反思起自己这样唐突地叫住她会不会太失礼仪。
分别时百里寅拉住他的胳膊。
“学长。”
宋光看见了百里寅的手,那如白玉打磨成细竹节一般的手指上有一条环型的白痕,不是很显眼,但他还是发现了。
在左手的无名指上……
十年里真的发生了很多事情。
等关铭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回到家时,已经快到太阳上班的时间了。文钧不在,现在上头下面大小事情都要他处理,一连忙活了好几天他已经累得够呛,只想回家美美睡上一觉,却没想到临了被自家人搞了。不想还好,一想起来他浑身上下那精神劲儿一下子就又窜上来了。
打开门一见着自己的好弟弟,关铭二话不说先给他来了个嘴巴子。
这一个巴掌声很清脆。
“谁他妈让你去看的?长本事了啊关非,还敢瞒着我了?”
他这下手可不轻,关非的半边脸立马就红了起来。关铭向来下手很重,这会儿又生着气,可惨了关非被这一巴掌打得一阵头晕,一个踉跄差点栽进身后的沙发里。虽然他从小到大就是被关铭半打着出来的,可这次不一样,他哥这是真发火了。
其实关非自己也知道,这回自己是真的闯祸了。
“哥……”关非没敢捂自己的脸,他也不敢看关铭的表情,“我错了,这次真的是我错了……”
自从发现顾生失踪以后,关铭就派人把那家面馆封了起来,为的就是要等文钧他们回来再做处理。封起来的目的不就是为了保留第一现场,不让外人掺和吗?关非这小子听说了文钧的事儿,就以为他们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他本来就好奇顾生到底发生了啥事儿,被身边一群狐朋狗友一撺掇,就擅作主张仗着关铭的威风进去看了一圈。
这下好了,啥东西也没捞着,还让哥哥赏了一个大嘴巴子。
可真有你的啊,关非。
“我跟你说过什么?关非。你知不知道这里牵扯的东西可能害死你自己,也可能害死我啊!你怎么就不长点儿脑子?幸好那里边儿的都是我的弟兄,要给着别人你现在还能坐在这儿?”
“哥,你别生气……”被这么劈头盖脸地一顿数落,关非脸皮再厚也抬不起头来了,他个头要比关铭还高一些,现在也只能委屈巴巴地垂着头站在自己哥哥身边乖乖认错,现在被关铭这么一说,他也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哥,那我该怎么办啊?我要不先出去避避风头?”
“逃?你小子还敢逃啊?你往哪里逃?连营港也出不了你就被弄死了。”关铭越说越起劲,眼看着拳头又举起来了,把关非吓得眼泪也快出来了。
摊上这么个弟弟,他有什么办法呢?
关铭叹了口气,掏出烟来给自己点了一根,把关非留在原地自己一个人到阳台上去了。
关非盯着桌子上放着的那碗小米粥发愣,他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如果是他一个人就算了,怎么还要连累关铭呢?
“哥……”
关铭抽完烟走过来瞥了他一眼,没多说什么单手端起碗一仰头三四口把粥都喝完就进厨房洗碗去了。
关非的心跳得更厉害了,他叫关铭他居然不应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啊。都是无论发生什么,他只要叫一声“哥”,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可现在……
他不怕泽费罗斯和文钧,但他害怕关铭不管他了。
关非走到厨房门前,看着关铭把碗里的水擦干净放进柜子里。
“哥,我听话,你别生气了。”
“疼吗?”
还没等关非把话说完,关铭就伸手摸了摸关非被打肿的半边脸。他下手是太重了。
关非比关铭小五岁,可眉眼轮廓和关铭很像,就算走在大街上也能看得出来两个人是亲兄弟。
关非的左脸已经不疼了,可刚刚这么被关铭一碰,他的委屈劲儿就杀过来了。那股麻麻的、火辣辣的感觉在他眼眶周围蔓延,可这也是他自作自受的啊。
“哥打我是我应该的,以后我一定听哥的话,你别生气……”
关铭拍了拍他的肩膀,带他去了客厅拉着他坐下来。
“这事儿好办……咱也没必要做贼心虚自己就先暴露了。文钧现在回不来,底下的事儿都是咱们来办,出不了什么大问题。”关铭给弟弟倒了杯茶,“是泽费罗斯那里不好过。他要是随便查查就完事儿那咱自然都好说,就怕他认真起来。”
“这本来就是趟浑水,所以哥才想你别和他们扯上关系,以免落下把柄,清者自清这种东西在这里根本没用,可现在看来是逃不开了。”
关非有些郁闷,但他不是那种逃避现实的人,他相信方法总比困难多。
“但也没关系,你没乱动里面的东西吧?”
“没,我就看了看,啥也没有,几分钟的事儿。”关非老老实实地交代。
“行,那泽费罗斯要是问起来,咱实话实说就行,他要是不问咱也就当没发生过。”
“知道了哥,这俩天我一定在家里不出去。”
关铭点点头,有很多话他还是没有和他说,他可是哥哥啊……
关非不知道关铭心里的打算,他只以为一切听关铭的就好。
“那……哥,你看这次这事儿是怎么回事啊?这也好几天了,会不会……”
关铭冲他摇摇头,他也不清楚具体的情况。
“就是不好说,所以才不要你掺合。”
“可我记得顾老板是个挺和善的人的,人长得帅气做事也勤快,怎么就突然失踪了呢?”顾生对他们弟兄俩很热心,小时候关铭和别人打架不在家关非就在面馆里等着,有时候一等就是一天,顾生不仅请他俩吃面还会偷偷塞糖给他们吃,长大后兄弟两个也经常去店里帮他洗个碗什么的,所以关铭也理解关非的心情。别说是有恩于自己的人了,就算是每天路过时喂过的一只野猫突然有一天不在了,也会有些担心吧。
“人在江湖飘,谁还没几个仇人呢?”
“哥你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吧。”
“啧,没出息的东西。”关铭笑骂了他一句又接着说,“听说顾生没离开以前是负责会计的,他正儿八经念过书,是那时候名副其实的大学生,人脑子也好使,不贪财也不好色,把这活儿当公务员儿当。”
关非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看他那样儿也能看出来,确实是个清流。但是有一天不知道咋了就突然闹着不干了,文钧说他当时拿着家伙顶着他脑袋他也不干,要死要活的就是不干了。文钧没办法,但念着好歹也是一起过日子的兄弟就跟泽费罗斯说了好些软话让他开馆子干正经营生去了。”
“嗯……文大哥倒是一直都很仗义,但咱老大是这么好的人吗?”关非有些不相信。
“你小子傻啊,当然不是了。顾生挣得钱得三七分成,谁三谁七不用我多说你也知道吧。”关铭挑了挑眉,“虽说算是洗白了,可毕竟是动过账本的人,怎么可能放过他,套了个壳子变相监控罢了。”
“我就说么……”
其实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清楚得很,只是不放在台面说而已。关铭突然有些后悔,把这些东西说给关非听干什么,有自己一个人趟这浑水就够了,干什么再拉他呢?
“这已经是泽费罗斯心慈手软了,他那手段你是不知道。”关铭翻了个白眼摇了摇头,不想仔细说了,就换了话题。
“程阿姨身体不好你也知道,他们两个算是老来得子留了个女儿,就是歆歆妹妹。现在她也上小学了吧?你以前也见过,挺漂亮一小姑娘。”
关铭说到这里,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两条系着蝴蝶结的小辫子。
“那她爸突然没了,小孩儿怎么办的?”
“她在东面的那个三小念书,那是个寄宿学校,一个月回一次家,现在也是拖着等月底再说。”
关非点点头,其实他知道这些也没有用,但就是忍不住操心,他是哥哥拉扯大的,却自然而然地可怜起了那个没什么印象的小姑娘。
“哦对了,你白天去看了,有什么发现吗?”
“没什么,桌椅板凳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像什么悬疑警匪片儿里面拍的那种现场也没有,家具齐全,收拾得很干净,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没有血迹,我没用手摸里面的东西,转了一圈就出来了。”
听他这么说关铭这才放了心,他以前也没怎么和泽费罗斯直接打过交道,不谨慎一点就容易出差错啊。
“总之别出去了,听哥的话,以后我早点回来。”
关非点点头,连忙应着他。
“去休息吧,知道我不回来你也不睡觉。”关铭冲卧室抬了抬下巴。
“那厨房……”
“我收拾吧。”
看着关非把卧室的门关上,关铭才从沙发上站起来。
其实他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最近真是祸不单行。
先是顾生失踪,紧接着在外地的泽费罗斯和文钧就出了事,连文钧也还在医院里躺着,再加上现在的生意也真是越来越不好做了,上个星期听说温格手底下运货的人出了问题,被那边儿抓了个正着,怎么也得亏个大六七吧……他们可千万别病急乱投医了。
这么多事儿跟商量好了似的一起赶集,真的正常吗?
现在还都是拿捏不准的。
还有前几年就在营港传出来的清扫行动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关铭叹了口气,他一下子觉得自己老了几十岁。
抬头看了看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