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志平提了一刀肉,不时回头,一路狐疑赶到活死人墓。
李莫愁笑道,“看你提心吊胆的,莫非后面有狼?”
郭靖鼓掌,双手抢去那块肉,欢声叫道,“有好吃的。”
小龙女道,“若是狼,肉舍给它了罢,何苦招惹?”
李莫愁笑道,“若是舍了这一块小的,狼知道他胆小,扭头叫一声,转眼召来一群,要谋他身子了。它定是想,嗯,好大一块。”
黄蓉指点郭靖道,“所以哪,人是不能胆小的。狼看见胆小的人,只当他是一块会走路的肉。”
郭靖拍了肉道,“那我就吃了它,替它走路。”
黄蓉笑道,“这是块猪肉。你吃了,替它走路,那你是什么?”
尹志平想,猪肉好吃,只庖厨下的腌臜活儿怎能交给她们,没得脏了手。他自来在重阳宫伙房帮忙惯了,到这里也不见外,自己寻个围裙系了,轻车熟路洗切腌炒,不片刻肉香窜出,酱香扑鼻。郭靖黄蓉也无心玩了,只围住锅台打转。
尹志平手里忙活,口中不停,道,“这块肉倒有个来历,说来还是我一番见义勇为了。”
李莫愁笑道,“也不识羞,没见过这么自卖自夸的。”
小龙女只是微笑,听他说。
“这镇子上有个郑屠,出名好刀法。剁馅时二把刀上下飞舞,引多少人喝彩围观。我心想大家武林一脉,我虽然使剑,偶尔观摩一下刀法,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借鉴一下也是好的。”
李莫愁小龙女噗嗤笑了,连那边打坐的林朝英也不禁莞尔。
“其中有个大汉,一把交椅上大马金刀坐了,甚是无礼。嚷道,五斤精肉剁完,不要见一丝肥的在上头。又叫剁五斤肥肉,不要见一丝瘦的,不知何用。那郑屠甚是和气,满头大汗也不及抹,便接着开工。端的刀来刀去,急如飘风。又好一阵喝彩鼓掌。紧赶慢赶,眼看将完,那交椅上的恶汉却慢吞吞道,再剁五斤寸筋软骨,不要见一丝肥的瘦的。那郑屠累的站都站不直了,气喘苦笑道,提辖宽坐,却不是来消遣我?
原来是个提辖。
我见围观众人都怕他,想是镇上一霸,受他欺压惯了。不禁有气。
只见那个胖大提辖恶狠狠起身,一脚踢翻交椅,砸到数人,都是敢怒不敢言。提辖道,洒家今日特来消遣你!
当胸一把提将过来,丢到街心,抡起醋钵大拳头就打。
第一拳打中眼眶,乌珠迸开,第二拳打中鼻梁,鲜血长流,第三拳对准太阳,竟要痛下杀手。
我早已有气,怎能任由他行凶,见死不救?
见他出手狠恶,我便拿住他手腕顺势一带,一拧一转,分筋错骨卸脱他关节。这人果然凶恶的紧,马不停蹄左拳打来,又被我擒住,脱开了关节。他居然又飞起鸳鸯连环腿踢我。
我想如此恶贼,怙恶不悛,今日不收拾的下,只怕以后更加害人。索性为民除害,好歹打得他扁扁的伏。
我便使出新学郑屠手段,牢牢按住了他左右开弓的打,倒也有几分出手如风。才三五十下,便累得很了,方知郑屠辛苦。那提辖只是不服。我道,再不服便打死你。他道,死也不服。我倒骑虎难下了,再打,累也累死了我。我便低声求道,你诈死,我便住手,大家两便,如何?那厮一听,反倒噗嗤一声笑了。
唉。我算服了。好在郑屠已经脱险。那个提辖仿佛姓鲁。
我绕个弯儿出镇时,郑屠的店伙追来,硬是给我这块肉,说郑屠感激不尽,还要亲自来谢。原来有潘翠莲父女落难此地,不想那个恶提辖看见人家女儿美貌,意图霸占。郑屠好意资助他们父女离开。因此衔恨报复。伙计再三打听我名姓。我想行侠仗义是我辈本分,怎能图报留名?一路怕他追来,所以频频回顾。
李莫愁早已笑的打跌,坐倒在地。尹志平莫名其妙,看了小龙女。小龙女掩口笑道,“镇子我也时时去的,却不是这样听说。”李莫愁忙止住她,笑道,“别说,说破了,这肉吃起来也不香了。”
葱爆肉片出锅,汁浓葱香,肥的颤颤巍巍,瘦的滋润流光,两个孩子哪里还用人请?心意相通,大快朵颐,居然也能安坐片刻。尹志平看了,心里乐出花来。暗想不管怎样,孩子有肉吃才好,每日青菜豆腐,怎么长得起来?再说我哪里错了?一出手救下两条命。郑屠不死,那个恶人提辖便不须抵命。
想到这里,忽然记起一事。摘了围裙再三洗手净面,怀里取出三柄梳子来,如玉生光,大非凡品。李莫愁眼前顿时一亮,上前抢过,跑到小龙女跟前,一同观看。
一柄白玉的,最是尊贵,自是先孝敬了师傅林朝英,一柄象牙的,李莫愁爱不释手,剩下一柄玳瑁的,小龙女才伸手,一双筷子早夹了去。黄蓉欢然道,“我的,我抢到的!”
放下饭碗便去玩那梳子。
小龙女两手空空,看了尹志平一笑。
眼见别人都有,又是只剩她一个。不禁看过来,眼睛里含情脉脉问他。不禁扭动削肩,小鸟求怜。尹志平暗骂黄蓉顽皮,又不好要回来。见小龙女楚楚可怜,嘴角微笑只一线之悬,渐渐快挂不住,便要落泪。
便从怀里又取出柄乌木梳子来。
小龙女噗嗤一笑,粉拳挥出,打他身上。尹志平辨道,“这次可不是逗哄你了。这个梳子太素,只怕你不喜欢。”
小龙女拿起看了,却欢喜不尽。
这里也有个故事。只是不便说,怕扫了她的兴。
原来华阳镇上有个绿竹巷,篾匠绿竹翁祖上累世梳头待诏,侍候皇家王室,祖传下来许多梳子。尹志平慕名而来,见那绿竹翁六十开外,神采奕奕,一双大手。
绿竹翁见他道士打扮,便取出一箱普通货色,任其挑选。尹志平摇头道,“是给两个道姑买的。”便另取一箱中上的,看了也觉不好。摇头道,“是两个年轻美貌道姑。”
又换一箱上等货色,还是摇头,道,“老丈,你没听明白,是两个极美貌的小道姑,这些都配不上。”
忽听帘内轻轻一笑。
绿竹翁也笑,向帘内说道,“姑姑,这个小哥倒也有趣。”
又换上上等的。绿竹翁眼巴巴的看他脸色,尹志平感觉帘内那人也在观望。
顿足道,“怎样才能描述她们的美貌?也不是美貌二字。单单美貌倒也俗了。是那种惊心动魄,乍见之下雷轰电闪,能铭刻在心,一辈子不忘的笑声、齿白唇红的颜色,外加两柄小小拂尘的摇曳。”
绿竹翁正色,点头道,“原来小哥也是性情中人。”
半晌,忽听帘内那人道,“恕我无礼,能否讲述一下,你和她们初遇时的情形?情自千种,各有表达。你讲的越精细,这里便越能替你找到合适的梳子。”
尹志平心想有理。听帘内那人说话也不甚老,怎的绿竹翁叫她姑姑?便将重阳宫祖师堂如何与李莫愁小龙女相遇的事,娓娓道来,讲到动情处,不觉哽咽。那人也不打扰,帘内帘外都不作声,尹志平倒也不觉尴尬。不禁大是奇怪。忽道,“是了,此刻我与尊驾心意相通,便似眼泪化入雨水,无声无息。尊驾便是我此刻的知音了。”
帘内轻咳一声。尹志平忽然脸红,作揖道,“小子失言,适才冒昧。胡说莫怪。”
“什么眼泪化入雨水的,深奥的紧。能否讲清楚些?”
便讲述玄冰洞与田伯光彻夜恶斗,始终坚守不退,护着洞里的李莫愁,直到冻成冰柱。九死一生,终见日出,顿觉惊心动魄,眼泪不觉滑落,无声无息汇入冰水。
那帘内婆婆忽道,“竹侄,把那些收藏拿给他吧。”
绿竹翁这次去了良久,捧出些少几个回转,果然是物以稀为贵。尹志平暗暗赞叹。挑了白玉、象牙、玳瑁三个,正待取银子。
那绿竹翁道,“恕我无礼。小哥听说过玉面火云狐么?”
尹志平奇道,怎样?
“小哥一进门,我就嗅出来了。”
“难道我有狐臭?”
绿竹翁一笑,道,“小哥说笑。想是曾有奇遇,喝过火狐宝血?”
尹志平点头。
绿竹翁道,“想来定是机缘凑巧。小老儿姑姑年逾古稀,身有多种病患,体弱不能见风。目下春回人间,万物向荣。姑姑想出门看一眼,却不可得。”
尹志平听了,道,“我明白了。”想那婆婆年纪高大,还能有几天活头?当真是看一眼少一眼。她想要的,不过一碗血罢了,又有何难?便道,“这位婆婆与我虽然初遇,却大有知己之感。适才承蒙垂听下情,不胜感激。请取碗来,相烦再取一刀。”
那绿竹翁脸有喜色,却听那婆婆唤他,两人低低商议几句,绿竹翁回转了来,道,“小哥有所不知,这宝血珍贵无比,一星半点也不可糟蹋。能否便请小哥移坐这边,伸手递入帘内?”
尹志平心想,原来她要吸血。
开始只觉腕上一痛,有人凑嘴上来,渐感麻痒,血出甚速,不禁担心。那血出的变慢。感到那婆婆百般无力,不禁生怜。索性运起内力,扩张血脉,那血便如喷溅而出。自己隔了竹帘都能听见。
暗暗跟自己赌赛。我若停下,她必然瞧我不起。她一个年老婆婆,又能喝得下多少?喝到够时自然叫我停下。看他二人都是年高德劭,岂能有意相害?
渐渐不支,眼前发黑,终于趴在桌上昏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来,已躺在床上。想起还有事在身,不敢久留,摇摇晃晃起身,发现还在绿竹翁家。一脚踏出门外,绿竹翁赶上,道,“小哥宅心仁厚,小老儿不胜钦佩。三柄梳子莫忘了带去。”
尹志平接过,去怀里摸银子时,绿竹翁拦住,道,“不敢。”
尹志平见他甚是感激,眼里含泪,不禁微微一笑。点点头便走。绿竹翁又赶上,取出一柄不甚起眼的乌木梳子,道,“这是小女亲手做的,本是送给意中人的信物,可惜不幸早亡。是我最为宝贵之物。小哥为我姑姑不惜性命,如此厚赐,我无以为报,便请收下。”
尹志平见他甚是诚挚,不便拒绝,便也收在怀中。
乌木梳子噙了小龙女长发,果然气质相配。林朝英远远见了,不禁赞叹。近前细看了,喜道,“这是沉香木做的,稀世罕见。近了也不觉得,远远一看,便飘飘欲仙,似个月宫嫦娥了。”
李莫愁道,“便是那个独吞灵药,永世难返人间的嫦娥么?”
尹志平心中一凛,打岔道,“老顽童还在罚跪呢,盼我早早回去解救。”
便取出两块锦帕,道,“这是他当初绝情离开瑛姑时撕破的。如今被罚跪在瑛姑家,千方百计要哄的她好。这便托我想想办法。我想若是把它缝补好了,也许能有帮助。”
李莫愁笑道,“老顽童还有这种丑事?回头倒要好好审一审。啊,你送东送西到处打点的,原来是为这个?”
林朝英一笑,道,“帕子呢?拿来我看……织补一下倒是不难。只是许多年没碰过针线,不免手生些。必然差强人意。”
李莫愁忙笑道,“师傅出手,哪里还有不好的?我和龙儿也想凑凑热闹呢。”
便取了绷子缎面,一针一线刺起绣来。
黄蓉见了,道,“也给我些女孩儿家的工夫做做?”
郭靖前来啰嗦,被她一把推开赶走。尹志平怕她捣乱,忽然笑道,“瑛姑家里倒有一件奇事,你想不想听?”
黄蓉大瞪两眼,爬到他膝上,道,“你讲啊。”
“这本书大有来历,你一千次也猜不到,它是收藏在哪里。”尹志平取出一本古书,道,“可能藏了好几百年。直到一个打雷,千年公孙树劈开,这本书才再度面世。”
黄蓉听他说的古怪,大有兴趣,拿了书来翻看,果然不去骚扰别人刺绣。那是一本《孟德新书》,尹志平记得头一页便是: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他最不喜读书,看了便头痛,也没往下瞧。黄蓉倒是看得进,一声不出,一页一页翻看。尹志平不禁大感奇怪。
可惜黄蓉安静了没半个时辰,又去鼓捣别人,挨个儿骚扰一遍。尹志平拿书哄她,她白了一眼,道,“已经看过了。再看还有什么意思?”
“看那么快,只怕什么也没记住罢?”
“你说的是你自己吧?你给我提个头,我背给你听。”
尹志平一笑,也不用翻书,顺口道,“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哪知黄蓉张口就来:……
竟一路背了下去。尹志平不信,翻书一看,居然一字不错。不禁大是惊奇。黄蓉得意,更是背得欢了。
尹志平初时迷惘渐渐迷惘更加迷惘,不信世间真有过目不忘。听来,也只开头几篇诗歌,后面尽是兵书战策:操有言,夫排兵布阵,上应天星之数,变换无极。奇正相生……
趁她安安静静背书,林朝英织完旧帕,回去打坐。一切顺遂,尹志平不禁暗暗得意。
直到李莫愁傅手过来,做了亏心事般低头不语。尹志平心里一紧。伸手道,“拿来。”
李莫愁递来一新一旧两个锦帕。旧的是林朝英亲自动手织补的,端的是补旧如旧,刺绣高手,看不出一点痕迹。
可惜李莫愁手欠,每个绢帕上多绣了一只鸳鸯。
现在不是鸳鸯织就欲双飞,而是欲三飞了。这样作品交差,周伯通呈上,瑛姑见了,还不活活把他撕作两半?
尹志平气恼,在她两手手背各打一下。李莫愁竟不敢还手。小龙女叽的一笑,转过脸去。黄蓉还在背书,得意洋洋,郭靖围着她打转,暗想,聪明伶俐怎的不分给我一点?
林朝英向这边瞧了瞧,微微一笑。
忽然就有一点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