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记忆并不完整,脆弱的躯壳承受不了百年的兴衰爱恨,但曾经读过的书还是记得的。
他想起人们会为雪白之中带有玄色的狸奴取名乌云踏雪,既然这只寒鸦是玄中带白,不如叫雪踏乌云?
很怪哎,崔祁思考许久才郑重地把取好的名字用寒英写在雪上:“玄雪,怎么样?”
寒鸦接受了自己的名字:“好吧,你可以这样叫我,我也叫你崔祁吧。”
一个孩童和一只鸟儿在冰天雪地中达成了友谊,崔祁笑的特别开心:“我不知道要在这里住多久,平常也没什么人来,你陪着我好不好。”
“我们要轮值看守矿脉的,不能一直陪着你,不过你要是愿意讲些外面的事情我休息时便来。”
玄雪抖抖翅膀上凝结的霜,北海太冷了,一滴水落下会迅速凝结成冰霜,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寒气。
崔祁重重点头:“可以啊,我带了几本书,大家有空的时候我来讲故事。”
他好害怕,虽然感觉不到寒冷,可无边无际的雪原会引发强烈的孤独感,好似被全世界遗弃。
每一年陆青鸾都会来看看崔祁,相比于神鸟长久的生命,几十年也算不得什么,但他清楚自家小徒年岁轻,又丢了许多记忆,害怕也是在所难免。
陆青鸾的到来是崔祁最开心的事情,他会带来师门的信件,讲述外界的变化。
揉搓着孩童柔软的青丝,他想到徒弟之前的顶嘴,坏心思道:“小祁啊,是不是最喜欢师父?”
崔祁摇头:“我不知道,师父,我的记忆不完整,现在回答是不负责任的。”
没能逗到小弟子,陆青鸾也不沮丧,他对崔祁的顶嘴功力深有体会,不过犯贱还是要继续的。
他突然把崔祁举了起来:“小祁若是不喜欢师父,师父可要伤心了。”
俯视这张绝色的面庞,崔祁也不由心惊,怎么能如此为老不尊?
不过崔祁还是坚守原则:“喜欢师父自然是喜欢的,但最喜欢还要我恢复记忆才能知道。师父快放我下来吧,用美人计也不行的。”
“好吧,从见到你就是这样。”
陆青鸾放下被风吹乱发丝衣摆的崔祁,取出一个小食盒:“是黄鹂师姐做的,都是你爱吃的菜和点心。”
崔祁偷偷撇嘴,揭开了食盒,第一层是他最喜欢的栗子糕和红豆酥饼,黄鹂师伯手艺精巧,做出来的每样点心都好吃。
第二层是黑芝麻汤圆和桂花酥糖,最后则是酥肉和几道小菜,样样精致。
久未进食的崔祁狼吞虎咽,失了往日的风度,他在雪原找不到吃的,虽然不需要食物,可他真的不习惯吃雪的日子。
而且崔祁挑食,勉强在雪地挖出几条休眠的虫子,他恶心的不行,立刻甩开了。
见弟子这般模样,陆青鸾难得正经:“哎,北海连寒霜师姐都不会久居,难为你要住几十年了。”
崔祁用遍地的白雪擦擦嘴上的油:“总归是为了活着,师父,我答应寒鸦给它们讲故事,这样就不会太难过了。”
许多大能也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可北海是什么地方?是封印之地,除了依靠矿脉而生的寒鸦没有其他能缓解孤寂。
“再过七年血梅花就要开放了,小祁,记得去看。”
陆青鸾说罢便骑上了青鸟:“树根也能吃的,别把自己饿死!”
崔祁对着天空大喊:“我不吃也饿不死!师父,慢走不送,等我回去。”
陆青鸾的弟子不算少,但这么年轻的只有崔祁,留在宗门的也只有他一个。
作为一个老古董,难免会多顾及小弟子,他之前为取混沌气受了重伤,本该静养,可让一个记忆不全的孩子一个人无望地留在雪原他也于心不忍。
青衣渗出血来,陆青鸾不以为意,而是和青鸟说道:“小祁可真是和北海有缘分。”
第一次取剑是在北海,而今养魂也是在北海。
“陆青鸾,先关心自己吧,至少百年,你才能养好闯混沌天的伤。”
青鸟对他的逞强不屑一顾,他若是受了轻伤,手指破一个小口都要去黄鹂师姐那里取药,受了重伤反而喜欢自己撑着,真是奇怪。
即便跟了陆青鸾千万年它也想不明白。
雪原依旧空旷,饭菜的香气很快消失在漫天的风雪中,他留了一块想喂给玄雪,可寒鸦却拒绝了:“寒鸦不能吃人类的食物,你也不要多吃。”
来北海就是为了这里的灵气,过多摄入俗物会影响新躯壳的纯净,放慢躯壳和神魂的融合,辟谷是不得已的选择,崔祁摸摸吃饱的肚子,一年能有一顿也行。
“今天想听什么,我的书已经念完了。”
玄雪和它的同伴听故事的速度非常快,崔祁薄薄的几本书说了三四次,而今已是江郎才尽了。
玄雪哈哈直笑:“为什么只能讲书中的故事,你走过许多地方,肯定遇见很多故事。”
崔祁嗫嚅:“大多我还想不起来,不过我可以讲一个少女的故事。”
接着他讲起初至道玄下山除祟遇见的第一个人,那是个年轻的女郎。
崔祁对她印象深刻,她的身体被凶兽咬去一大半,人却还活着。
见是身穿道袍的修士,少女血迹斑斑的面容绽放出最后的光亮:“先生,求您杀了我。”
崔祁初出茅庐,哪里敢下手,可看她苟延残喘也是痛苦,他狠狠心,扭断了少女的脖颈:“走好。”
随着深入,他才知道少女为了年迈的祖母引走袭击的凶兽才跑了那么远。
可她只是凡人,恼羞成怒的凶兽咬掉了她身体的一部分,要她受尽折磨而死。
失去唯一依靠的老人早已病入膏肓,得知小女死去,她也毫不留恋地合上浑浊的双眸:“先生,老身就不招待了。”
道士无论去哪里除祟至少要供一餐,可她家里除了一缸水什么都没有。
“老人家,安息。”
崔祁安葬了老人家,他第一次夺取人的性命,便是一个无辜之人,回到宗门后他问道:“师伯,我是不是该救她,可我救不了。”
掌门是尾火凤凰,性情刚正,为宗门敬仰,他的话应该是对的吧。
“崔祁,你该放平自己的心,就算是飞升之人也有无力挽救之事,你才入门,不应苛求。”
掌门艳丽的面容隐含悲悯,他漫长的生命遗憾颇多,崔祁尚未百岁,他以后的痛苦只会更多。
苛求么,崔祁有自知之明,他无力拯救每一个遭遇苦难的人,可见人死去他总会难过,陆青鸾曰:“见多了就不伤心了。”
可他也会为死去的友人奉上香烛纸钱,崔祁不相信这样的话。
寒鸦听了咯咯叫道:“崔祁,你知道玄铁矿脉下有什么吗?”
崔祁诚实道:“我不知道,玄冰铁的下面应该是岩石吧。”
“不是的,是古往今来求矿失败的修士,一旦失败,修士便会被万年寒气冲击,承受不住的都掉了下去。”
寒鸦笑了:“你很幸运,你的师父足够强大,所以你没有成为矿脉的基石。”
崔祁倒是没有惊讶,他以前是知道的,只是记忆封印让他忘却了此事:“我好像是知道的,不过面对尸首你们不会害怕吗?”
玄雪举起翅膀:“不想看就用翅膀遮住眼睛,而且死的是修士,关我们寒鸦什么事呢?你会害怕同类的尸首,可他们不是我的同类。”
“是啊,同类的死亡代表着危险,可矿脉是你们的家,怎么会害怕?”
崔祁黯然,他终究是人,会为人的死亡而忧伤,而寒鸦连活物都算不上。
抖去羽毛新结的霜雪,玄雪飞向了矿脉:“明天我要听乌鸦喝水。”
它玄色的羽翼在风雪中很快消失,崔祁却笑了,它也是更在意同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