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先是被李默然的动作一惊，但很快那对母女就舒展开了笑颜。
    “很独特的签名呢，其他人绝对都是得不到这种绝版的掌印签。”导演也笑了起来。
    丁愿翔见导演和母女都没有生气，也是松了一口气。
    “妈妈，回去之后我想把这件衣服保存起来。”小女孩开心地看着那用番茄酱印出来的独特签名。
    李默然表面风轻云淡，内心也是如释重负。好歹是暂时糊弄过去了，他之后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要先弄清楚在这个世界正常生存的方法，包括自己的功能。
    通往55区的地铁抵达了站台，丁愿翔抱着李默然和母女二人微笑着挥手道别。
    这班地铁和表层世界上下班高峰期的地铁相比并不算拥挤，但座位肯定也是没有的了，导演和丁愿翔一人抓着一个扶手并排站在一起。
    窗外的隧道一片漆黑，车厢内的照明灯在进入行驶状态后智能地调低了亮度，大多数旅客都在低头安静地玩着手机，只能偶尔听见两三句小孩子聊天和嬉笑的声音。
    丁愿翔没有搭在扶手上的胳膊抱着李默然，虽然他和导演离得很近，但在上车之后两人接近五分钟都是一言不发的状态。
    就在李默然都要为他们感到尴尬的时候，导演却先开口了。
    “小丁啊……你觉得这次的片子怎么样？”
    丁愿翔被吓了一跳，突然被导演搭话他很是受宠若惊。
    “啊……是说这一季的《瞎狐闹》吗？我觉得挺好的呀……”
    似乎是觉得自己的回答有点过于笼统，担心被对方认为是敷衍了事，丁愿翔开始认真地“作答”起来。
    “嗯……剧情相当精彩，每时每刻都有激烈的反转呢，战斗场面也特别宏大，台词也很有味道很有感觉，小七和小八之间的感情也特别动人！”
    导演轻轻笑了一下：“你不用为了讨好我，特意地吹捧。我知道这完全就是爆米花烂片。”
    “咦……”丁愿翔愣了一下，“怎么能说是烂片呢，《瞎狐闹》最近几季的播放量都很好呀，已经连续占领流行趋势榜好几个周了，还有一大堆广告商主动找上门来合作……”
    “哈哈，那只不过是商业成绩还可以罢了，等热度结束，没有人会记得的。”导演咯咯地笑着，仿佛丁愿翔讲了一个特别好笑的冷笑话，“这样的剧每年都会有几部热播的，赚点钱，接广告，然后大家看完爽完之后丢进垃圾堆里。”
    “导演，你说的话题有点深奥了，我有点不太懂呢。”丁愿翔苦笑。
    “其实以前的老电影还是别有一番风味的，但对于我现在的工作来说，它们‘效率’太低了。”
    导演的头发略显稀疏，但还是梳得一丝不苟，朴素的旧夹克上沾染着些许污渍。
    “花大成本拍一部两三个小时的电影是很吃亏的，因为现在大家的时间都是碎片化的，很少有人会愿意花整段整段的时间坐到电影院里安安静静地看一场电影。”他晃了晃手里的手机终端，“大家更多是在上下班通勤的时候、在加班结束躺在床上入睡的时候，需要拿出手机来看点东西。”
    导演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疲惫和不甘。
    “不知道你了解故事的‘起承转合’吗？想要表达一些深入骨髓的感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奇妙，往往是需要去铺垫的，很多老电影甚至会在前三十分钟讲一些不痛不痒的日常，铺垫出那种‘平凡’的感觉，再让突然到来的意外将其打破……”
    “可现在大家没有这么多时间去体会整段的情绪流和慢悠悠的铺垫了，回家的地铁可能也就二十多分钟，中途可能要过检票台，或者和其他人说话分心，都会瞬间打断这种铺垫的效果。”
    丁愿翔点点头：“这种感觉我好像也有过。我有时会看到一半去给小七梳毛或者去拿吃的东西，回来的时候就忘记了前面讲了什么了，或者前面正在播放很悲伤的剧情，但是我到评论区去刷了几分钟，看到了一些好玩的段子，逗得我哈哈大笑，然后我就不太能体会主人公的悲伤了呢。”
    “所以啊，现在需要更高效的作品，需要把大量密集的笑点、爽点、悬疑转折全部都塞在一块儿，并且不能设计伏笔太过或者层次太深的剧情，你需要保证观众从这部短剧的任何一集任何一分任何一秒开始看，都可以看懂剧情并且觉得很有趣。”
    导演的烟瘾似乎上来了，可是在这车厢内不允许抽烟，所以他只能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颗类似于口香糖的东西，扔进嘴巴里干嚼了起来。
    “悬念会吸引观众继续看下去并且付钱，而很炫酷很爽的东西能让大家在疲乏的休息时间感到愉悦。你平时最喜欢看什么样的剧情呢？”
    丁愿翔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喜欢看那种主角突然获得强大力量开挂复仇的剧情，或者是那种有漂亮女角色的影片。”
    “是啊，装逼打脸、逆袭复仇、脱离平凡，平时自己见不到的美貌异性，这些都是平淡生活中最好不过的调味剂了。”导演嚼着口香糖说道。
    “总结起来就两样东西，‘性’与‘暴力’。”
    “让观众代入一个能让他们共鸣并且完美无缺没有雷点的主角，因为雷点会影响大家的代入感。然后让他们尽情体验平淡生活中感受不到的‘性’与‘暴力’，变强、装逼、堂堂正正的掠夺、让看不起自己的人悔恨到泪流满面、在竞争中一绝骑尘……”
    “美女喜欢主角不需要太深层次的理由，只需要快点让她喜欢上，让观众体验到那种被爱的感觉就可以了；正义邪恶什么的，直白明了就行了，大家需要的是双方赶紧打起来，热热闹闹……”
    “只要塞满这些东西，让拍出来的短剧每个片段切出来都有这种内容，再根据流行趋势加上吸引人的元素，比如最近的西部牛仔、侠客、道士、宠物，人们是最喜欢追赶潮流还有新奇事物的。”
    “这样一来，一部每年都会有的短片就拍出来了。”
    “导演，您是指在你的眼中《瞎狐闹》就是这样的一部作品吗？但那可是您的成名作啊……”丁愿翔小心翼翼地说道。
    “你说呢？”导演看向丁愿翔，嘴角看不出是笑还是在叹气。
    “等这一阵子的流行趋势一过，这东西就进垃圾堆了，没人会记得。”
    “总会有新的潮流出现，可能是外星人，也可能是什么重生穿越，然后大家就会继续往那个新题材里面塞上爽点做出崭新的当季紧俏货。”
    “唉，只是这有生一天，也想拍点能让人记住的作品啊，即使死了烂到了土里，有人看到那个作品的时候也会觉得你是一个有趣的人……”
    丁愿翔虽然不太能体会对方的心情，但还是客套地进行安慰：“导演您这么厉害，这次的剧也如此成功，您以后一定会有机会拍出那样的作品的！”
    导演没有回答，只是笑着看向了一片漆黑的窗户。
    地铁抵达了55区的站台，车厢的门伴随着蒸汽打开，人潮穿梭涌动，丁愿翔和导演也离开了车厢，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
    导演突然停住了脚步，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其实我在学校毕业时的第一部作品就是一部自我满足的，想要别人记住的讽刺作品……”
    “但那天，我的导师骂了我一顿，给了我一个不合格，让我回去好好改改。”
    导演抬头看向漂浮着各种飞行器的大厅，热闹非凡。
    “他说，影片是给平凡的大家逃避现实的美好梦境的，而不是来戳破别人的幻想的。”
    丁愿翔已经走远，可能并没有听见这句话，导演微弱的声音也被候车区的嘈杂吞没，转变成一声自嘲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