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半个月就要过年了,钱晓伟暗自欢喜,最害怕来的事总算没有来,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可以落下来了。对他来说,熬过一年就是赚了一年,尽管这两年苦熬过来的阴暗时光,令他几近崩溃、几近绝望,但平平安安欢度春节总归是令人向往的。
这天上午,他坐在办公室,刚刚点开江南廉政网,孙资连门都没敲,就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兄弟,这回肯定要坏大事了!”孙资屁股还没落座,先冲钱晓伟嚷了一句。
钱晓伟心里打了一个颤,忙起身倒茶,故作平静道:“孙总这么大的老板,怎么跟无头苍蝇一样?不急,慢慢说。”
“我小舅子,就是在兰山县开发世纪嘉园的老板,搞非法集资出事了,昨天晚上被一锅端了。”
“又不是你被一锅端了,慌成这样。”
“只怕我们都会被一锅端哩,我小舅子的一个记事本落到了警察手里。”
“什么记事本?我越听越糊涂。”
“我今天才知道,小舅子搞房地产开发以后,多了一个臭毛病,他给谁送过钱、送了多少、什么时候送的,都记在一个小本子上。他在江南有一个相好了多年的情妇,是我公司的员工,他一直把这个小本子和部分账本放在情妇家里。昨天晚上兰山县的警察同时行动,一路在兰山抓捕我小舅子,一路赶到江南查抄了他情妇的家。这个女人连夜被带去做笔录,凌晨两点才回的家,今天一上班,她就跑到我办公室,哭哭啼啼的,求我去救人。我还去救人哩,只指望着谁来救我。”
“你刚才说只怕我们都会被一锅端,是什么意思?”
“这个女人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把记事本上的所有内容都复印了一份,锁在办公室的抽屉里。她刚才将复印件交给我了,让我去找名单中的人帮忙救人。我看了一下,上面就记着送给林敏之的那一百万。有一件事本来打死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到了今天这一步,我也不瞒兄弟你了,今年年初为了一块地的事,我也给他送过五十万。你想啊,林敏之要是被牵扯出来,就会一顿乱咬,你和我谁都跑不了,毕竟那个一百万是交给兄弟你去安排的,你从中拿没拿好处,都改变不了共同行贿的基本事实,你说是不。兄弟,现在是我们一起唱国际歌的时候了,我小舅子的死活是管不了了,你在政法系统有的是硬邦邦的关系,总得想办法帮林敏之挺过这一关吧,要不然……”
钱晓伟的眼前,清晰地浮现出第一次跟孙资见面的情景,心里早就骂了一声“真他妈的还是那个孙子!”他盯着孙资,就像盯着一只在饭菜上飞舞的绿头苍蝇,一股恶气自心头喷薄而出,冷冰冰地扔过去一句:“要不然怎么样?”
孙资垂着头,跟自己的裤裆说话:“那我们兄弟两个,就只能一起给林敏之垫背了,鸟都不值。”
钱晓伟的喉结快速滚动着,冷笑了两声,道:“你小舅子虽然不是东西,但他起码还记得给别人的好处,你是连别人给你的好处都忘记了。不就是给林敏之殉葬吗?不就是五十万笑一百万吗?你哭着垫背,我笑着奉陪!”
孙资抬头,又摇头,一脸茫然,好半天才言语:“兄弟,现在不是说气话的时候,救林敏之就是救我们自己。不是我恭维你,在江南还没有你办不成的事,快想办法吧,都火烧眉毛了!”
“该来的迟早要来,谁也躲不过,这回,林敏之连自己都救不了。” 钱晓伟转过老板椅,背朝孙资,语气如同结了霜,“自己欠下的账自己结,自己的屁股自己擦吧。”
作为报社公认的擦屁股能手,钱晓伟隐约觉得,这次他自己的屁股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了。他面对雪白的墙壁,就像面对小时候仰慕的电影屏幕,江琳、古向凌、魏妙果、吴鹏、樊守人、林敏之那一张张神态各异的脸,蓄满了哀怨、愤怒、无奈甚至是仇恨,如同一个个特写镜头推送而来。而在每张脸的后面,都交织着堆积如山的难言之隐,他钱晓伟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无法一洗了之,而且只会越洗越脏越洗越臭。
他心里清楚,这些堆积如山的难言之隐,从林敏之的嘴巴开始,即将大白于天下,就像一层一层剥开洋葱,一定会散发出刺鼻的味道。
他分明看到了自己那张扭曲的脸,跟面前的墙壁一样苍白呆滞。他微微仰头,语调低沉,给孙资下了逐客令:“你走吧,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到底是活路还是死路,听天由命就是,反正由不得你我了。还要郑重提醒你一句,以后少把兄弟两个字挂在嘴里,如今这个江湖上,兄弟这种关系太脆弱,一咬就碎!”
惶惶然如丧考妣的孙资刚走,康建发过来的一条微信,将钱晓伟已经悬在半空的心,一把拽到了嗓子眼!
“古市长刚才被带走了,从会议室。”
钱晓伟脸色大变,手指颤抖不停,半天也写不出一个字,便给康建发了语音。
“怎么可能?今天a2版还有他的报道,我昨天晚上还跟他通了电话,没有一点异常。”
康建:打字过来,不方便语音。
钱晓伟费了好大的劲,总算将刚才的语音内容写好发过去。
康建:新常态。
钱晓伟回了一个翻白眼的表情。
康建:罗局长也被带走了,几乎同时。
钱晓伟心里一沉,手指抖得更厉害,回复:哪个罗局长?
康建:罗奎。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一件接一件,一人接一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雷霆万钧之力,将钱晓伟击垮在老板椅上。
他的手是软的,在一包软酉水里抠了半天,也掏不出一根烟来。
他的脑子里白茫茫一片,就像那些年黑白电视机上的雪花点。
惊愕和慌乱中,他如同一个瘫痪已久的病人突然间恢复了知觉,腾地站了起来,拨通了江琳的电话:“琳子,古市长被抓起来了,你赶紧脱身,越快越好!越远越好!听我的啊,一分钟都不能耽误!”
虽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江琳知道,钱晓伟绝对不会跟她开这样的玩笑。她的心震颤了一下,片刻间反倒又平静下来,这两年她看过太多这样的新闻,被颠覆了太多的想象,早已见怪不怪了。今天终于轮到她和他了。尽管从贾亦真的网络实名举报开始,她就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熬不过这个春节,这个年会过得如此凄凉。
在这套住了几年的房子里环顾良久,她拉上了所有窗帘,又来到阳台,将玻璃窗关的严严实实,好像要关紧曾经只属于两个人的秘密。
她透过玻璃窗放眼望去,楼下的人们正漫不经心地穿行在小路上,偶尔有人交头接耳。她忽然想到了小道消息这个词汇。小道消息经过不断的基因重组和生殖隔离,就会衍生出无数个带着毒刺的新物种,暗藏在某个角落,冷不防螫得你生疼。而她和古向凌的名字,一定会像这些新物种一样,在令人窒息的空气中,慢慢枯萎腐败并持续发酵,最后就是发臭。
墙倒众人推后的声名狼藉乃至于臭名昭着,才是真正渗到骨子里的凄凉。她仿佛已经看到了网上的口诛笔伐和泥沙俱下,她注定要成为媒体过度解读和无情审判的一个美艳情妇。而在她的内心深处,自己不过是一个胆怯怕事的乡下姑娘。
可惜的是,浮光掠影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生活方式,没有人愿意走进一个乡下姑娘的内心世界。人们只习惯在百度上输入“江琳照片”,只习惯把她的名字和容颜当成一种快速消费品。她看到了凄凉晚景,只能披着美艳情妇的外衣,活在自己的内心深处。
远处熟悉的街道和楼房尽收眼底,这个浮躁而冷漠的城市,突然变得比她刚来时还要陌生。她只是一个匆匆过客,仿佛在这里仅仅停留了一晚,只是做了一晚的美梦。
梦里的东西都是虚幻的,也是带不走的。所以除了回忆,她决定什么都原封不动留在梦里。
梦想和现实只是一门之隔。
站在门口,她回头望去,那条玫瑰花道仿佛还在眼前。
她抹去两行热泪,轻轻摁下把手。
门外,站着两位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