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在左高镇称得上空前绝后的盛大寿宴,立即在城乡演绎成了不同版本。
传说自然是从普迹村向外扩散的:从省城来的4个厨师,都是专门为中央领导炒菜的,钱家最初只准备70桌,结果客人来了110桌,屋后的山坡上都摆满了桌子。
邻村的说法是,江南市委书记亲自来拜寿,前面有10辆警车开道,当天进入普迹村的人都要搜身,来的大官太多,酉县县长都是站着吃饭。
邻乡传得沸沸扬扬的是,省委书记前来赴宴,从省委大院一直到普迹村,沿途站满了警察,左高镇到晚上才解除戒严,寿宴主持人是中央电视台的播音员。
到了酉县县城,人们津津乐道的是,当天钱家收的礼金超过100万,两家信用社的人上门揽储,为了抢生意打起架来,警察当场逮捕了3个人。
在江南市广为流传的版本是,现场收到礼金将近200万,烧坏了一台点钞机,光假钞就验出上万元。
这些传说就像st股票,经过重组和包装,无限放大了想象的空间,吊足了人们的胃口。无论是哪种版本,无论是赞美与诅咒,钱晓伟都乐享其中。与其说他沉浸于敬仰,不如说他陶醉于浮夸。
荣耀过后,他更加志得意满,似乎这天下只有他钱晓伟想不到的事。
当然,更有人趋之若鹜,似乎这天下没有人家钱主任办不到的事。
“钱主任好,我是罗奎的同学封建国,解放西路派出所的小封。”
“哦,小封,你好。”
“钱主任真是日理万机啊,打您的手机打了一二十分钟,嘿嘿。”
“一机就耽误了你这么久,万机还不得把我忙死,呵呵。”
“钱主任真幽默,简直是幽默死了。”
“幽默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小封有事吗?趁我还活着,赶紧说。”
“哈哈,也没什么大事,有一点小事想当面跟您汇报一下。您晚上有时间吗?”
“晚上是吧,我看看啊......暂时没什么安排。”
“那我8点整,在劳止阁茶楼恭候您。”
钱晓伟有意拖到八点过几分才到劳止阁,又在车上坐了10分钟,这才慢悠悠地走进约定的包厢。
封建国急忙起身,伸出双手握住钱晓伟的右手,不停地摇。
钱晓伟看他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个人看起来至少比自己大了10岁,竟然自称小封,钱晓伟真心觉得人家当之有愧。
扪心自问,他钱晓伟在女人面前总是虚报年龄,有时候是老钱有时候是小钱,对象一多就容易混淆,记不起上次号称多少岁,搞不清这次应该是老钱还是小钱,因此乱中多次遭人戏谑。
年龄这种场面上的事,怕就怕人家比你自己还认真。想到这里,他又宽容和理解了封建国。
钱晓伟说:“封哥,我们好像见过面哩。你是奎哥的同学?”
“嘿嘿,我和罗奎是党校同学,痴长几岁,痴长几岁啊,让您见笑了。上个星期您爸爸60大寿的时候,我也跟着去凑了一下热闹,好大的场面啊。嘿嘿,至今还在我们公安圈子里传为美谈呢。”
也许是黑色素沉积过多,封建国笑得再起劲,也是黑着一张脸说话。
“是是,想起来了,破费封哥了。不好意思啊,那天人实在太多,我也顾不上一个一个打招呼,怠慢你了啊,封哥。”
封建国说,寿宴那天他正好跟酉县一中的校长同桌,聆听了很多有关老人家治学和为人的故事,然后又一件一件娓娓道来,叙述了足有半小时。好像他今天约钱晓伟,只是为了一起亲切回顾钱浩庸的传奇人生。
钱晓伟面带微笑,耐着性子洗耳恭听,偶尔也搭上几句闲言赘语。
夸完德高望重的退休老师,封建国话锋一转,又说起跟罗奎等人的党校生活,再分析江南四大高中名校的不同特点。话题从小到大由浅入深,充分表现出一个人民警察对教育事业的无比热爱。
恰恰相反,钱晓伟对教书育人毫无兴趣,所以从师院毕业后改行做了记者,没有去误人子弟。他嗯啊了几声,实在没心思再附和,便拦腰切断了封建国的长篇讲话。
“封哥,教育系统我还有几个朋友,要不介绍你到哪个学校去当法制辅导员?”
“不用不用。嘿嘿,是所里有件小事,想麻烦钱主任帮我周全一下。”
封建国婉言谢绝了钱晓伟的一片好意:
“不瞒您说,我从警20多年了,没有多大出息,一直在基层派出所,混到现在还是一个副指导员。嘿嘿,也不是我不求进步,只是错过了几次好机会,运气不好啊。要说能力呢,我自认为并不比别人差,我手里也破过几个大案。没有领导赏识,案子破得再多,没用哩……”
“封哥说的好像不是所里的小事,是自己的大事吧,直说吧,想坐哪个位子?” 钱晓伟怕封建国又全面剖析公安系统,再次打断他的话。
“我们所长已经调到秀峰路所,接下了罗奎那一摊子,现在所长的位子一直空着呢。罗奎跟我说您上面有的是人,那天去给您爸爸拜寿,也看到了您的关系和实力。这次对我来说,确实是机会难得,再不上的话,以后只怕就没戏了。您看……”
封建国说话吞吞吐吐,倒是打开手提包的动作很麻利,一大摞崭新的钞票,转眼就摆在钱晓伟面前。
钱晓伟随便瞄了一眼,总共是8万。
他如今是见过大钱的人,几万块钱似乎已经不值得他一看。他盯着封建国身后的发财树,漫不经心道:“封哥,你自己心里应该有数,从一个副指导员上所长,那可是坐直升飞机呢。这个啊这个,相当于我们报社一个部门副主任直接进编委,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那是那是,麻烦钱主任劳神费力了,小封我会铭记在心呢。罗奎说您是一个讲义气的人,愿意为朋友两肋插刀,我也是一个重感情的人,今后有用得着我小封的地方,只管吩咐,我随时效劳!”
封建国的黑脸上泛起亮色,又从包里抠出2万,恭恭敬敬码放到那一堆钱上面。
钱晓伟仿佛置身于菜市场,抠抠索索的封建国,既像一个短斤少两的菜贩子,又像一个斤斤计较的买菜人。
他还是看都不看一眼,喝了一口茶,道:“封哥真是客气,我试试看吧,这个嘛,奎哥知道我的性格,做事干脆利落,办成了皆大欢喜,办不成如数奉还。那就这样了,啊。”
第二天下午,钱晓伟来到罗民主的办公室,开了一阵玩笑,打了几个哈哈后,才言归正传:“罗局,解放西路所封建国这个人,你觉得怎么样?”
罗民主愣了愣,脸上带着笑,眼神里闪过些许不屑,半天才说话:“钱主任以为他如何?”
“这个嘛......嗯......这个......”钱晓伟一时被反问住了,也愣了愣,“他在基层摸爬打滚多年,工作经验还是比较丰富,口碑也还不错。只是有个最大的缺点,从不主动要求进步......当然了,这也是他最大的优点,一个劲埋头干事,不邀功不请赏。”
“钱主任说的没错,封建国这个人优点是不少,是公认的破案能手。但是他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喜欢大吃大喝,大喝就要大醉,大醉就要大闹,全局上下无人不知。就跟你说一件事,去年他过生日,喊了几个同事吃饭,一高兴就多喝了几杯。结果呢,为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跟一个同事争吵起来,抽了人家几个耳光,吵闹着不肯买单,还砸碎了几只饭碗,招来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你说说,一个警察干出这种事,丢人不丢人?影响有多坏?为这个,我们还关了他几天禁闭哩。”
“有本事的人嘛,总有些不拘小节的毛病。我想,罗局不会跟他计较这些,是吧。”钱晓伟又打了几个哈哈,一脸神秘的表情,“早两天晚上古书记喊我吃饭,我过去一看,封建国正陪书记说话。我也搞不明白,书记为什么会跟一个副指导员在一起,只是从他的话里,听得出对封建国很是赞赏啊。”
“古书记的意思是?” 罗民主的表情,立即由随和变得庄重。
“书记能有什么意思,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老人家一向不干涉下面用人,尤其是你们公安系统。他上次为罗奎的事直接打你电话,那可是破天荒的头一回,是吧。吃饭的时候,封建国提到他们所长一职一直空缺,书记听了以后只说了一句话,小封不错,会有前途的。”
钱晓伟有意停顿了一下,给了罗民主一点咀嚼和消化的时间。
“书记后来还开了一句玩笑,说,小封,你的脸不用抹就够黑了,要是走上新的岗位,千万不能给民主局长脸上抹黑啊,他的眼里可是容不得沙子的。”
罗民主说:“古书记真是幽默,从他的玩笑话里,都能深切感受到他对公安队伍建设的殷切期待。嗯,封建国在基层干了这么多年,表现确实不错,还是书记慧眼识人啊!我们深感惭愧哟。”
钱晓伟望着罗民主,意味深长的一笑,掏出一个牛皮纸袋放在办公桌上,里面装着4万块钱。
罗民主很好奇的样子,扯开袋口看了一眼,脸色顿时严肃起来,将纸袋塞回到钱晓伟手里,说:“钱主任,开不得这样的玩笑呢。”
“这是那天吃饭后,封建国偷偷塞给我的,你要退就退给他吧。只是那样的话,等于打了书记的嘴巴啊。”钱晓伟说得很活泛,话里没有留下任何余地,将纸袋推回到罗民主面前。
钱晓伟料定罗民主不敢不收。有了罗奎的事在前,古向凌和封建国之间本来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经他这么有鼻子有眼一说,罗民主必信无疑。
他事先就站在罗民主的角度,替他仔细揣摩了这个事——
古向凌为什么喊钱晓伟作陪?是他有意提拔封建国,又不想亲自开口,就通过钱晓伟传话;
这个4万块钱,封建国没有任何理由送给钱晓伟,明显是委托钱晓伟转送给我的,为什么要一个局外人转送?还是古向凌的意思,他相信钱晓伟不会乱说,而且钱晓伟跟此事不存在利益关联,不会产生任何风险;
古向凌授意钱晓伟送钱,目的只有两个,其一考验我干不干净,其二投石问路,试探我是否愿意与他同路;
两害相权取其轻,宁愿输其一也不能输其二,与他背道而驰,再干净也不见得有好果子吃;
即使真是考验,我也不怕,他收的钱只会比我多,更不干净;
所以这个钱不能退。
后来的事实反复证明,而且将继续证明,钱晓伟是一个优秀的心理学家。在罗民主的办公室,他从此成长为一个出色的牛皮纸袋推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