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夫人一进灵和殿就因灵和殿的温暖怔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她的大氅就被宫女女脱了下来,手中被塞进了一个精巧的暖手炉。
“夫人,你先暖暖手吧。”
这一系列动作只在几息之间,叫她深深地察觉到两个女儿处的不同。
再环视四周摆设,更觉情绪难言,鼻头酸涩。
待虞夫人身上的寒气散了,文竹才伸手引着她往里去,“夫人,这边请,娘娘在内间等您。”
虞夫人瞧了一眼这宫女,只见她低眉敛目,无一处不妥帖,又感叹这就是受宠嫔妃的排场吗?
她的脚步不禁加快,像是为了谁着急一般,待进了内殿还未穿过珠帘,她便看到坐在软榻上读书的美人,脚步不禁慢了下来。
她并未像上次千秋宴上那样仔细装扮,只穿着不厚的中袄坐在贵妃榻上,腿上盖实了被子,持着一卷书慵懒地看着。
窗外被雪映衬得明亮的天光打在她的脸颊上,衬得她的皮肤白皙到有些透明,让人见到她就忍不住安静起来,生怕扰了她的呼吸。
虞夫人还惊于这一幕时,虞亦禾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她掀起眸子看向了这一个多月未见的人,轻轻道了一句:“母亲。”
虞夫人这才回过神来,自有宫女替她拨开珠帘叫她进去,可进去后却迟迟地不见次女继续动作。
她站在了中堂,直到对上侍候在一边的扶娥目光时,虞夫人才忽然意识到——她该行礼了。
她要对她颐指气使了许多年的女儿行礼了。
虞夫人蹲下身的那一刻,内心为幼女的焦躁忽然熄了一些。
虞亦禾第一次能这么安静从容地自上而下观察着她的母亲。
看着那瘦削的面露颓势的身影,她忽然觉得记忆中能掌控她一切的高大身影开始急速褪去,逐渐成为了面前对她俯首称臣的老妇。
好在,这一切只在两息之中。
在虞夫人的眼里,自己的女儿只不过顿了顿便叫人扶她起来。
来扶虞夫人的正是清霜,她两手搀扶着虞夫人坐到了贵妃榻上。
虞夫人看着眼前面色红润,眼神清亮,穿着得比普通人家小姐还要好的宫女几乎认不出她是跟着自己女儿从小长到大的丫鬟。
“你是清霜吧?我都要认不出你来了。“
清霜压着脾气,皮笑肉不笑道:“自然,娘娘念着奴婢陪她过了这么多年苦日子,待奴婢极好,什么吃的穿的都忘不了奴婢一份。”
听到这话,虞夫人唇角的笑一僵,差点挂不住,连忙转过首望向虞亦禾,“你确实心肠好,知恩图报。”
虞亦禾冷淡地“嗯”了一声,虞夫人握住暖炉的手紧了紧,寻了个话头,“陛下待你可好?”
听到这句,虞亦禾淡然的神色终于有了些神采,唇角也有了一丝笑意,“自然很好……”
平生还未有人对她这样好过,不曾欺她,侮她,又给她提供这天底下最好的衣食住行,养育她的女儿,还护着她,疼爱她,便是父母也没有做到如此程度。
其实也不必虞亦禾自己说了,虞夫人这样大的年纪哪里看不出自己的次女如同一朵被养的娇艳欲滴的花呢?
对比之下,自己幼女就如同即将枯萎的花朵,次女开的越盛,虞夫人的心里就越心疼。
落在虞亦禾身上的每一分荣宠都是从幼女身上夺取的,可偏生这一切都是她们自己谋划的,是她们把虞亦禾送入了宫。
虞夫人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好似欢喜的心里发堵,明明该高兴的,却总也高兴不到心底里去。
她觉得自己的想法没什么,两姐妹都在宫里受宠,她这个当娘的才会真正高兴不是?
于是,她来不及寒暄几句就开始提那占着她大部分心的小女儿。
“禾儿啊,你如今是得了陛下的欢心,住着这样阔气的宫殿……”虞夫人抬首环视四周,再次惊叹灵和殿的华贵。
“你过的很好了,为娘为你高兴,只是为娘刚才才从你妹妹那里过来……你妹妹宫殿的份例竟然都被克扣了,虽烧着地龙也只比外头强些罢了,可没你这一般暖和。”
一想到幼女在中萃宫受冻,虞夫人觉得现在享受的每一息温暖都叫她煎熬了起来。
她放下暖手炉子,身子忍不住往前倾,“你们可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难道不管一管?”
虞亦禾唇角的笑淡了下来,眉尖若蹙,“如今炭火的份例是淑妃娘娘在管,我一介嫔位,还没有妹妹位份高,如何去管,而且你若说温度这事……”
“今年陛下削减了后宫用度,我这里地龙烧得旺是因为我把宁宁挪到书房那边的耳室住了,宁宁县主的用度也用在了正殿,这才暖和许多,并非陛下偏爱多给了。”
听得虞亦禾解释原因,虞夫人的面色一滞,却又觉得她没有尽力,不禁道:
“你如今受宠去求求陛下怎么了?就算不去求陛下,咱们家有银子,你去和淑妃说说,让她匀些出来不就好了?”
听她说的轻巧,桩桩件件都需要她出面斡旋,清霜再也忍不住了,上前一步:
“夫人,您说这话有没有考虑过娘娘?陛下的恩情是能随便消耗的吗?三小姐是昭媛娘娘,说话难道还不够用?她的体己银子比娘娘多多了吧?”
被清霜这么直白的下了脸面,虞夫人不禁怒道:“主子说话,你这个奴才插什么嘴?”
却听身边书卷放置在小几上的声音,虞夫人侧首,正与虞亦禾冷淡的眼眸对在了一起,听她淡声道:
“母亲,现在不是在虞家了。”
清霜是奴才,但现在是媖嫔娘娘的奴才而不是从前虞二小姐的奴才了。
虞夫人微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她很快镇定下来,以为虞亦禾是因为嫁妆分配不满,便道:
“你若是缺了银子,和家中要就是了,千万不要因此和你妹妹生疏……”
“你现在是荣宠一时,以后呢?以后若有什么问题,这后宫里能和你扶持走下去的还不是只有你妹妹?”
这话说的不仅是虞亦禾,扶娥清雪清霜,乃至外间伺候的喜鹊赵毅等人都忍不住皱了眉头。
哪里有母亲这么说自己女儿的,虽然也算是肺腑之言,但怎么听都不像是为了自家主子呢?更偏向昭媛娘娘。
虞夫人却一无所觉,继续道:“你说是不是这个理,说到底还是陛下事务繁忙,忘记了你妹妹,你作为姐姐的在陛下面前提一提,万一你妹妹有幸又得了一儿半女,以后陛下厌倦了你,你失宠了也算有了依靠不是?”
听到这里,虞亦禾的耐心彻底告罄,她垂眸望着锦绣被面,冷声质问:“母亲,您以往一向会说话,今日是怎么了?”
虞夫人却还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眨了眨眼才意识到自己的次女在质问她。
她养了这个女儿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她以这样的态度和她说话,习惯性地怒从心来,还是像以往一样道:“你怎么说话呢?我是你的母……”
话说了半边,她忽然又想起来自己的女儿如今已经是嫔位娘娘了,硬生生地转换了口气:
“为娘这也是为你好,有些话旁人不敢说,只有为娘敢说,总是要未雨绸缪的嘛……”
可这些话她说出来真的是为了自己好吗?
虞亦禾的眼眸从被面上转移到虞夫人的身上,看着那张强颜欢笑的面孔,在她眼里看到了自己妹妹的容颜。
她忽而觉得没那么多必要了,装样子也装的够久了。
虞亦禾了解自己的母亲,即便是在自己这里失了面子也不会往外说的,她还要自己这个女儿长脸。
于是她温柔地笑了,在虞夫人觉得她不再生气后,忽而道出了一句:
“本宫乏了,清霜,替本宫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