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注:这一章及下一章发生于事件后两年,也就是2017年的春夏之交。
亚历克斯一瘸一拐地走向大门。这段距离不过二十码,但对现在的她来说如同天堑。要是我就因为这事把饼干烤糊了……
亚历克斯从来没想过她居然会有幸知道怀孕给身体带来的负担和不便。她现在知道了,都快知道有十一个月了。再想都别想了,奥利弗。你就偷着乐吧,我没直接砸在你……她用嘴把门顶开。
三只小马正在门外等候。一只应该很清楚她的状况,不应该现在前来拜访,而另外两只她连认识都不认识。瑞利和一只雄性陆马就站在门廊里,旁边有一个简陋的木头马车,就是许多难民为长距离徒步转运物资而自制的那种。许多旅行所必须的物资都还装在里面,这解释了这只陆马闻起来为什么是臭烘烘的。但车后部还有一个物体:一只幻形灵,捆绑它的绳索深深嵌入它漆黑的甲壳当中。
“瑞利,”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开口说道。这位女王现在比亚历克斯还高,她那幻形灵的身体也成长得相当成熟,成熟得吓人。她有点像一只健康的成年雌驹,但身体细长得有些夸张,瘦削到了病态的程度。“我,呃……我现在的状态不太适合处理这些事情……”
“我明白!”她的声音中混杂着沮丧与恐惧。“很抱歉我们前来打扰,我知道你的丈夫一定会气疯了的。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还坚持说他要见的就是你。”
“我现在其实算是离职了,”亚历克斯微微侧身露出她臃肿的小腹,让它变得更为显眼。这不是说他们之前就看不出来。“我已经不在市长办公室里管事了。乔瑟夫的办公室在……”
她没能说完,因为那只小马打断了她的话。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怀孕的时间越久,她就越没有精力干其他事情,哪怕是大地的魔力对她也只是稍有助益。要是有谁想拦下她不让她干什么,他们一般都能成功。再稍微等会,孩子,一会儿我就不会身不由己了。
“请见谅。”这只小马恭敬地低下头,摘下他的宽檐帽。他闻起来有一股汗臭的原因相当明显——他正穿着黑色的裤子和衬衫,都不怎么合身,也相当能吸热。他还套着厚靴子,上面附有钢包头加以保护。“我叫海龙,杨海龙。”他指了指身后的马车。“躺在那的那位是我的朋友,叫亚尔文。他,呃……好吧,我还是开门见山吧:他精神失常了。”
她稍稍偏向一侧,看向门外的马车。即使到了现在,这只幻形灵好像仍在不停挣扎,想要挣脱捆绑她的绳索,“等会,”她扭头看向瑞利。“你帮不了她吗?就用……你的什么什么精神方面的操作?”
瑞利摇摇头:“亚历克斯,我试过了,但他不是工蜂,至少……我觉得他不是。他一直都在反抗我,而我现在还不够强大,不足以压制住他。”
“‘他’,”她把这个词重复了一遍。亚历克斯深吸一口气,开始汲取大地的力量来让自己能站稳。她可能真该回床上躺着了。“这就是说……你们发现了一名雄性?他们还真的存在啊!”
“我不是发现他的,”海龙说。“我们是同事。当时我们正在驾车兜风,然后就……”他抬蹄把帽子戴了回去。“他一开始还挺正常的,造了个电台,还说我们应该过来找到你们这些家伙,但随后他的情况就开始越变越差。我们旅行的时间越久,他就愈发……失去理智。”
“我很抱歉,”瑞利又开口了。“我知道这事和你没什么关系,你可以回去休息了。如果不出什么意外,我应该能保下他的性命。要不是这个人非得前来打扰,我们本来也不会在这。”
亚历克斯真的很想接受瑞利的建议,赶紧把这事了结了躺回床上去。她都觉得她的身体不知哪一天就会爆炸,或者更准确的说,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炸。奥利弗逼着她随身携带一个电台,还想让她在生产之前都住在医院里,但就因为类似这样的原因,她拒绝了。“为什么?”她问道。“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能帮到他?我不是幻形灵,也不是医生。我的丈夫倒是……他应该知道该怎么办。我可以告诉你到医院怎么走。”
“不!”海龙大吼道,声音大得瑞利都扭过头来怒视着他。“不好意思,但这样不行,我觉得他需要的不是这个。我需要找的应该是你。”
“应该?”她抬起半边眉毛。“我都不知道你是从哪听到这话的,但……烤箱里还有饼干,都快烤糊了。不如我们进屋谈谈?”
她一转过身来,汉就窜出大门冲向这位陌生人。“不——不用怕,他不叫……”他确实也没叫。“好了,汉,回来吧。我们可以进屋再说。”
几分钟后,亚历克斯赶在饼干烤糊之前把它们及时抢救了出来。她强忍住在巧克力凝固前狼吞虎咽的冲动,回到了房车的客厅里。这里本来就很挤,而新来的陆马还把那只幻形灵放到了他们面前的地上,这就更挤了。他绝对是在不停挣扎:他的嘴和蹄子都被绑得死死的,但他还是在奋力挪动,一寸一寸地闯过房间挪向瑞利的方向。
“所以……”她坐到他们中间的椅子上,开始问道。“你到底因何而来,海龙?是因为乔瑟夫拒绝提供帮助?要真是因为这个……”
“不,”进屋之后海龙就摘下了帽子,把它放在身旁的沙发上。“我只是……我只是觉得你就是我应该来找的小马。瑞利一向我提起你来,我就知道你能帮他。”
亚历克斯无奈地翻着白眼:“你就‘知道’,哈?我还以为瑞利已经对你说过我这些天都是预产期,现在可不应该再往我家里引入半点压力了呢。”
瑞利的表情就足以证实亚历克斯的猜测。这可真不错,但这本来也在她预料之中。
“你会帮他的,”海龙终于又开口说道。“我知道你是什么存在,皮特曼女士。上帝选中了你,让你前来拯救人类——好吧,现在你面前就有一个人正在逐渐失去理智。”
“什么上帝选中了我……”她愤愤不平地想要辩驳,但她最后住嘴了,反而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没必要为了指正个错误就大发雷霆。奥利弗说的已经很清楚了:她要避免任何精神压力。这很合情合理。“我会看看他的。”她说。“但我不会魔法,就和你一样只是只陆马。我都不知道你指望我能做些什么。”
“尽力而为就好。”他说。
亚历克斯气得又翻了个白眼,起身走向这只精神失常的幻形灵。他的状况很不好——束缚他的绳子太紧也太老旧,已经磨去了他的甲壳,从中渗出了幻形灵的血液。他看起来就像瑞利在第一晚时一样饥渴,当时瑞利还没饿到发疯,但很难说他是不是也和她一样。他的外形与瑞利有些相似,但也有区别:他的头上没有凸起的赘物,也没有像她那样的鬃毛和尾巴,而是翅片和比她还稍厚些的甲壳。
“亚尔文,”她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是你的名字,对吧?”
这只雄性幻形灵停止了挣扎,转过头来用它的复眼凝视着她。档案强行抑制住了她的厌恶,尽量透过她眼前的躯体看到被变成小马之前的那个人。“很高兴见到你,亚尔文,我是亚历克斯。我们名字的第一个字都一样哎,挺巧的不是吗?”
透过这样一双与她大相径庭的眼睛,想要读出他的情绪更加困难,但她还是一直注视着他,直至最后她能察觉到这只可怜的小马内心的恐惧。从他一直挣扎的举动中,她看出来他怕的是瑞利:他就像一只被恐惧支配的野兽,奋不顾身地想与危险的源头搏斗。
“瑞利,你能去趟厨房吗?”她开口说道。“那边我有做的几块饼干。我觉得你应该尝尝,那可是阴天的秘制食谱。”
也许是因为幻形灵女王意识到了亚历克斯究竟要做什么,她并没有拒绝。“当然没问题,亚历克斯。”她迈步走出门廊,姿态就和平时一样优雅。
“你怎么能就靠……”
亚历克斯没好气地瞪了海龙一眼,抬起一只蹄子把他的话憋回了肚子里。她又向前走了一步,靠近这只被五花大绑的幻形灵:“亚尔文,你现在在亚历山大。我们正在努力重建,我觉得说不定我们还需要你来帮忙呢。”
要是奥利弗知道她究竟干了些什么,他绝对不会高兴的,亚历克斯只能指望他最好别知道。她靠到他身前,拽断了缠在这只小马嘴上的绳索,简直就像它们是纸条一样。
海龙倒抽一口凉气,伸出一只蹄子想把她拉开,但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这只幻形灵并没有用他的尖牙咬她,只是不住咳嗽和甩头,把绳子甩到了他面前的地上。
“好了,感觉好多了吧?”她退到他所及范围之外,但退得并不快,不至于被误认为她是在逃跑。“对不起,其他绳子还得留着,但我不知道解开它们之后你会不会逃跑。你现在能听懂我的话吗?”
亚尔文毫无反应,只是继续抬头注视着她。至少他貌似不再恐慌了。
“那好吧,我还给你准备了些好东西,”她说。“我刚烤出来的。你懂吧,这种时候就是有些特别的偏好。”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腹,脸色一红。“好吧,你大概没有。真希望我也没有……但说不定你还是想尝个试试。我知道你们幻形灵对小马的食物不是特别感兴趣,但……你看着真是饿坏了。我去去就来。”她站起身,转身开始挪向厨房。还好我还有大地的魔力。这辆拖车房屋的地板不算很厚,还不足以把她与大地完全分隔开,不过她的魔力确实比直接站在土壤上时少很多。
但艾奎斯陲亚的医书着重强调她不能每时每刻都站在地上,这样做的雌性陆马的正常生产过程可能会受阻。尽管她非常希望如此,她却不能跑到光秃秃的地上,让魔法舒缓她的痛苦。最多再有几周,我就解放了。
亚历克斯走进厨房,发现瑞利懊恼地躲在墙的另一侧。她用蹄子蹭着地面,又用它拭去脸上的一滴泪水,浑身都在微微发抖。这时,另一间屋子里的那只幻形灵也终于开口说话了。好吧,其实不算说话,那声音听起来其实更像一只无助又恐慌的猫咪在哀嚎。
“我不应该麻烦你帮忙,”她说。“他是只幻形灵,而我是位女王。我应该……我觉得我能自己搞定这种事。”
“你还是太年轻了,”亚历克斯温柔地碰触她的身体,低声答道。“而且你也是只幻形灵。他能从我身上取食,而你不行。”
“但他的朋友也可以啊,”瑞利指出了问题所在。“有个朋友在身边,他是怎么忍饥挨饿的啊?”
亚历克斯耸耸肩:“小马们都有本能。如果你心存恐惧,那哪怕你有些善意的举动也不行,我们都清楚这事。还记得当时的情况吧?”
瑞利只是耸耸肩,别过头去,而亚历克斯走向她的托盘把它叼了起来。她的嘴上罩着一个隔热套以免烫伤,但她还能感觉到它在不断散发着热气。不过她用嘴干活已经有几年了,即便她现在身体臃肿,走路摇摇晃晃,她也没把它摔到地上。
看到她走来,亚尔文停止了哀嚎。他无视了食物,而是兴高采烈地注视着她。她靠到他身边把托盘放下,距离近得他随时都可以暴起将她咬伤,但亚历克斯并不恐惧——如果她恐惧,她所做的一切就没有意义了。“来吧,”她用嘴叼起一块饼干把它递了过去。“噢可呢饼干,我的最爱。”
幻形灵张开嘴把它接了过来。看到它完全进入他的口中,亚历克斯才开始后退。
亚尔文嚼了几下,随后把它咽了下去。他的脸色变得很是精彩,各种表情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他变脸的速度如此之快,亚历克斯都觉得她恐怕都说不上来它们各自代表着什么情绪。他连忙把脸偏向一侧,把它吐得满地毯都是。“这……这可真是……我吃过最烂的饼干了。你用的不是鸡蛋是苹果酱吧?”
“确实哈。”亚历克斯低下头,面带微笑地望着他。她把一只蹄子伸向缠绕在他前腿上的绳索,直接把它们扯烂了。“亚尔文,你的囚禁生涯结束了,永远结束了。”她又稍稍汲取了一些陆马魔力,将其他绳索也轻松解开。
“我就知道能做到这点的就是你,”海龙起身对她说道,又低头看向他的朋友。“亚尔文,是你吗?”
幻形灵费力地站起身来,四肢还在不停颤抖。海龙连忙冲过去扶稳他,但从他的动作中,亚历克斯还能看到一丝恐惧,一丝许多小马都会对幻形灵产生的厌恶。这就足以让他无法成为食物来源了。
“是……是我,”幻形灵勉强吐出几个字,用尽全身力气回应他朋友的拥抱。“不过我……还不知道我会不会继续用这个名字就是了,我还有不少时间来想想。”他低下头看了看她的托盘,随后一蹄子把它踢飞,烤得半干的饼干四处飞洒。“我这是在帮你,”他说。“真的,谁都不该吃这种鬼东西。”
瑞利从角落里钻了出来,直勾勾地看着他们。她又向前走了几步,一只翅膀稍稍张开:“我,呃……对不起……对不起我之前吓到你了。”她最后说道。
这只幻形灵转过身来看着她。两人的目光交接了半晌,整辆拖车里都鸦雀无声。最后,海龙重重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寂:“呃,亚尔文,我们该走了。档案女士她……”他转身看向她,声音立刻小了下来,还死死地盯着她身后的地面。“我都不知道马也会这样。”
亚历克斯浑身一僵,扭过头看去。她之前根本没留意,但现在这件事给她带来的压力已经过去,她开始能感觉到液体浸透了她的后腿和尾巴,看到它们在她身后的地上聚成了一滩。这一分神就足以让她停止汲取魔力的举动,不再用它镇痛了。她立刻感觉到宫缩汹涌而来,让她不由自主地软倒在地,痛苦地翻起了白眼。
瑞利用魔法接住了她,小心翼翼地把她举到空中,让她熬过了这痛苦的一刻。
亚历克斯勉力伸出一只蹄子指向放在沙发上的电台。“叫……叫奥利弗,”她小声说道。“他会派辆车来。”
之后发生的事情她记不清了。亚历克斯确实能原原本本地记下所有事情,但那也得靠她的感觉,而那时她的所有感官都乱成一团。她只能感觉到各种各样的疼痛,痛到她娇小的躯体几乎无法承受。大地的魔力也没能让她有所缓解。
生育总是会伴随着鲜血,但对她来说,这个过程尤为血腥。她的身体太年轻,也太小了,根本没为这种事情做好准备。最后,她失去了生命。
但她得到了比那更好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