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弗有一大串惧怕打这个电话的理由。与陌生人交谈几乎就已经位于前列了,但它还不是榜首,和“与可能是疯子的家伙谈判,让他们交还他的朋友”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屏幕,绞尽脑汁想他到底应该说些什么。
电话里说话的家伙听着很耳熟,但他还是没法把声音和名字对上号。也许他会自己说出来。“奥利弗,你们什么时候回亚历山大?这里急需你的存在。你的一位朋友伤害了我的朋友,而我们没有医生。”
让自己不再默默傻看着就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出了什么事?”
对于一个有朋友受伤了的家伙来说,他听上去可不算难过,更像是在谈论一场让他只是稍有不便的小雨。“天马艾德用人类的武器袭击了我的几只小马,我的两个朋友受了伤,我想他们身体里现在还留有金属。我们尽力止住了血,但我们真的需要你回来。”
尽管奥利弗知道对面的说话者看不见他,他还是点了点头,不假思索地自动应道:“没问题,四个小时之内我们应该就能赶回去。你把他们带到医院了吗?”
“没,他们在图书馆,我们不会把他们带到人类的地方附近。”短暂停顿后,他说:“我们打算用你们的艾德换取你来救助我们的伤员,另外再让我和那只小雌驹见一面。”
那只小雌驹?奥利弗从阴云遮天对使用马类词汇的执着中了解到“小雌驹”是小女孩的同义词,但他也就知道这一个。“瑞利和我们不在一起,她还待在亚历山大。怎么,你们为什么要找她?”
一小段时间对面没说话,还传来一声轻笑。这笑声听起来有些邪恶,不过他说不出来他为什么会这样想。“不,不是那个玩意。探子们很快就会抓到她,所以我们并不需要为此制定任何条款。”奥利弗感觉浑身发冷,好似有一块冰突然塞入他的心脏。这不仅仅因为这个说话者漫不经心地说要伤害一个小孩子,而是他这种毫不怀疑、就事论事的说话方式,无论人类还是小马说起话来都不应该像这样。世事难料,大多数小马说话时至少都留有一点余地。没有人无所不知。
但这位听起来就好像他真觉得他无所不知似的。“是你们的领袖,那个自称孤独终日的东西。你们的主人必须和我们的谈谈,为此我们愿意用艾德的生命作交换。”
奥利弗暂时关闭了他的麦克风,用这段时间呼喊亚历克斯,喊声盖过了厅里的其他声音。他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但他又喊了几次,就算没别的效果,至少乔瑟夫还会听见。他是真的不适合干这种谈判的事情。奥利弗是个医生,或许也算个园丁,但政治肯定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外。
但即便如此,他的话语留给他的印象还是有些险恶,让他不由自主地感到愤怒。他们暗示是艾德主动攻击他们的这个举动只有一个意思:这是一场对他的指控(不过和他交谈过后,他们或许马上就会知道情况并非如此了)。但对亚历克斯,情况不一样。他们并没有以任何罪名控诉亚历克斯,而只是在有意羞辱她。尽管这么想可能是有点怪,但他的意图似乎还是挺明显的。
他重新打开麦克风:“你说的一定是亚历克斯吧。她不是我们的主人,她只是我们的领袖。这俩不是一种东西。”
借助卫星交流,延迟总是很长。“她这种东西不会领导你们,”那个声音说。“而是会支配你们。艾奎斯陲亚已经屈服于它够久了,而现在它们又想在你们的世界播种下更多同样的种子。我们来这就是为了阻止它,就是为了保护你们。为了做到这点,我们必须就此事谈谈,我们也必须要你来帮助治疗我们朋友所受的伤。”
他再次点头,当然没人看到。“无论如何,我会帮忙的。我还不知道你是谁……不知道你是那些移民中的一员,还是说你是别的什么人,但在我的国家,医生在某种程度上是受到尊敬的。我不想牵涉到政治当中,不管怎样,我都会帮忙。”
“另外还有那只小雌驹。它会和我们谈谈吗?”
“她会。”回话的并不是他的声音。奥利弗回头看了一眼,胸膛中的一颗心突然开始砰砰跳了起来。亚历克斯是怎么……对了,回答声来自屏幕,就应该是这样。她并没做出什么魔法般的事情,她只是从另一间屋子里加入了对话。他的呼喊最后还是起了点效果的。“不过严格说来,我相信你大概是用错了词。我有可爱标记,我已经成年了。”听上去她对这事比被叫做“它”更受冒犯,这差点没让他笑出声来。“瑞恩,无论你想说什么,现在说吧。”
电话另一端震惊地沉默了一会儿。“那只是个虚构的小马编造出的名字。我的真名叫夜语,而你没有真名。”
“不。”亚历克斯吸了口气。“艾奎斯陲亚的露娜公主给了我一个名字:档案(archive)。”她缓缓吐出这个词,沉重得如同它是某种被她卸下的负担,奥利弗之前从没听到过这个名字。他对亚历克斯究竟了解多少?“你想要什么,夜语?”奥利弗以为亚历克斯会比这更咄咄逼人些,或许会因为他们降落时遭到火龙袭击而大发雷霆,或许即使他们还不知道这些小马是不是真的就来自凤凰城,她也会要求他们对那里发生的事情作出解释。
但这些事情她一件都没做。
如果他以为对艾奎斯陲亚表忠心就能让电话那头的瑞恩态度软化,那他就要大失所望了。与之相反,那只独角兽的语气变得更加急促严厉,就好像语言已经难以承载他的情绪一般:“她无权篡改这个世界!”
“不只有你对露娜做事的方式不满,”奥利弗插话道。“就因为她,我可能再也见不到我的母亲和兄弟了,我的一生就这样被连根拔起。我们同样也并不爱戴她。”
“不。”冷笑再度回归。“她根本就不应该干预你们的世界。命运的裁决已经明了,而她却从中作梗。不过没关系,虚空的秃鹰不会被愚弄,欧迪姆终会宽恕你。”
奥利弗僵住了。只用了几个字,“夜语”就证实了他们的所有猜测,就和写在凤凰城的潦草句子一样。火灾开始时瑞恩不可能在那,所以肯定还有其他小马需要为之负责。现在已经有至少十几个人因他所代表的团伙犯下的罪行而死,而他还想再看到多少死亡才够?
“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亚历克斯再度问道。“我知道你想要奥利弗干什么了:你们有小马受了伤。但我不是医生,我帮不了他们。”
“你领导着亚历山大,因此我希望能警示你一个迫在眉睫的危险,委托你把它解决掉。为此,我们之间……更根本的分歧都可以先等等。”
“我在听。”
“你让你的成员混入了一种名叫幻形灵的危险寄生虫。那些生物曾在艾奎斯陲亚引发过毁灭性的战争,奴隶和吞噬小马的思想与情感。在那只名为阴云遮天的小马的帮助下,她逃到了野外。如果让她活下去,让她开始繁殖,她的种族就会像他们在我们那里做的一样侵袭你们的世界。但你是她的领袖,如果你能在她污染到更大范围之前找到并杀死她,或许你们就能阻止不计其数的死亡。既然你宣称要领导这里的小马,那就展现出你那超乎你年龄的睿智,保护这些小马的后代。”
“我觉得你刚才好像说命运已经对人类做出了裁决。”奥利弗不太清楚这些词是从哪来的,但他还是把它们说出了口。“那你还在乎她会不会让我们横尸街头干什么?你难道不希望我们遭受尽可能多的痛苦折磨吗?”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是惊愕:“当然不是!欧迪姆总是仁慈的,哪怕是对你们。”奥利弗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随之而来,好似一股力量穿过电话机钻入他的头部。它如同厚实的棉花充斥他的大脑,让他思维迟缓,难以思考任何重要情况,难以让过往几天的重大记忆浮到思维表面。
“他会扫清冒牌公主留下的一切污迹和她们那假惺惺的怜悯。有朝一日,他会让这个世界变得比我来自的那个失落世界都更加美妙。到那时,或许我们会成为敌人,但不会是今天,现在我们利害相同。档案,消灭那只幻形灵,从她的子嗣口中救下我们的孩子。”
有一阵子亚历克斯并没有答复。最后她开口时,这只小雌驹听起来就像她也和他一样在抵抗侵入思维的那种诡异感觉。“我……我会考虑……你的建议。”好似世界被按下了暂停键,他感觉机内的氛围突然变了,另一阵突如其来的不适感向他涌来。他感觉反魔法立场的彻骨寒气流过他的灵魂,压制了他的力量,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他的头脑变得更清明了。这次的立场是他感觉过的最好的一次,如同微醺后被冷水泼醒般清凉。
亚历克斯的声音听着也清楚了起来,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满足。“三小时后我们就到。等还剩下十分钟时,我会给你们一个地址,你可以把你们的伤员带到那里去,奥利弗就可以救治他们了。”
“不。”瑞恩的语气冷漠无情,其中只怀有少许惋惜。“他们伤得太重,不能搬动,必须留在图书馆内。你必须把奥利弗派到那去。要是你愿意,你也可以陪着他。”
“绝不可能。”亚历克斯听起来也是同样坚定不移。“假如与你一同到来的小马某种程度上都在为你效力,那么你们的人数就是我们的二倍。你不可能指望我会把奥利弗推入那种处境:这样做,我们只是用一名人质和医疗救助交换回同样的一名人质,这个买卖可是相当不划算。”
奥利弗感觉内心逐渐生出一股怒火:“不,亚历克斯。”他尽量冷静地开口,但他的声音还是微微颤抖。只有这暗示出他平静表面下翻腾着的愤怒。“如果那里有受伤的小马,那我就会去。我不在乎他们是在为谁效力。如果我能帮助他们的方案就是用我来换艾德,那就如此吧。”
亚历克斯并没与之争辩,至少不是立刻。直到他们挂断电话,她风风火火地走到货仓区他这里,她才终于开口。
奥利弗的愤怒并没持续多久,但直到转过通往驾驶舱的走廊,亚历克斯闻起来依旧怒火冲天,至少他觉得她闻着就是这个意思。愤怒的气味和另一种气味太过接近了,他几乎无法分辨其中的区别,不过她的脸告诉了他她究竟有哪两种情绪:她眼睛圆睁,耳朵朝向前方,还露出牙齿。她会不会都没意识到她正在这样做?
“绝对不行!”她的身高只勉强超过他的一半,但她的吼声还是震耳欲聋,引擎声与之相比都显得安静。“奥利弗,你不能去!先不管什么不应该与一伙嗜杀成性的敌人结盟,要不然我们可能会付出巨大代价的——先不管这个,但谁也不能保证他们不会你一接近就立刻把你杀了;谁也不能保证艾德是不是还活着。你不能接受他们的条件过去!”
亚历克斯的怒火也许如同浪涌,但奥利弗是一块礁石。他情绪毫无起伏地接下了所有这些怒火。一开始她妄自替他说话是让他内心摇摆不定,但现在他已经下定了决心。瑞恩说亚历克斯是他的主人,这个词激怒了他,他绝不能容忍,他会证明他们的世界要比那好得多:亚历山大里没有主人,也没有奴隶,只有伙伴。
“我不在乎可能会出什么事,”他开口说道,冷静得他几乎都能听到热气从她口中呼出的声音。“我会去。”
“什么?”这位刚刚还是他们沉着自信的领袖的少女抬起头看向他,吃惊地眨眨眼。“为什么?”
“因为有小马受伤了,枪伤,而我是唯一的医生。我不认为我会有危险,哪怕是邪教徒也需要医生。”
亚历克斯坐回地上,弄得她看起来简直更小了,不过至少她的脸就算发怒也还是很可爱。或许他得等她冷静下来,能听进去这种话之后再说。“你这是在助纣为虐。他们的人已经比我们多很多了,让他们处境糟些不好吗?”
“我们还不知道情况是不是这样。”奥利弗摘下耳机,从电脑前转过身来。“也许其他人对他们做的好事只会自鸣得意,但也有可能其中有些移民同样也是俘虏,而他们自己甚至都不知道。但即使我真的是在助纣为虐,我也不在乎。”他瞟了一眼屏幕中反射出的他的可爱标记。“我发誓过要守护生命、消解痛苦、扫除死亡,我不会看着这份誓言受到亵渎。即便对我来说,坐在一旁不管不顾地看着我们的敌人就这样死去对我来说会更便捷,也一样。”
主人,瑞恩刚才是这么说的。他的主人对此会有什么反应?
亚历克斯张开嘴,胸膛再次急剧起伏,就好像她要反驳他。但她什么都没说,而是默默点头。最后她终于开口时,他都能听见她声音中带着嘶哑。“我不希望……我不希望你出任何意外,橄榄,但我很高兴你愿意为成为你自己而战。”她轻轻蹭了蹭他的腿,随后就快步跑开了。
奥利弗低头看她刚刚碰触的部位,有种奇怪的感觉,于是他揉了揉。当然了,亚历克斯的逻辑是很有道理,他最后也许真会变成人质。他只是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