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访客
作者:猫几何   莲花楼之红绸快最新章节     
    李相夷醒来的第二天,营地里来访了两个人。
    上午早饭过后,秋黎第四次来到这里。
    一是为探望李相夷他们。
    他们为护她,还有倚芳楼遭难的几百名姑娘,而身中剧毒。
    对此,她心里头一直过意不去。
    二是为重新磋商,东联海帮人员的分配改编、财物分成,以及瀛城城主等一应事宜。
    东海一战造成的伤亡,导致人员减损,部分财物失落海中,自然要重新统计商议。
    这一讨论,大半日便过去了。
    秋黎离开时,李莲花三个大的,送了送她。
    从船上步楼梯下到海岸,往营地外去。
    “听说,你入主了倚芳楼?”
    李莲花踩在柔软的沙地上,开口问。
    秋黎点了点头,“我打算,把它改成一个乐坊。”
    “让里面的女子,皆以艺谋生。”
    说这话时,她本下意识,想摇手里的羽绒扇。
    摇了半下,念起李莲花他们,说什么也算是长辈,就束着不摇了。
    语气也多了几分恭谨,不复对李相夷三个小的,说话时的样子。
    “倒是个极好的主意。”李莲花盈笑道。
    “我还打算,”秋黎抿了下唇,言说自己的设想,“办些女子学堂。”
    “不过,不像以前的学堂那样。”
    “女子学的,多是些女工绣活,还有纲常礼数。”
    “识文断字的,诗书什么的,实在少之又少,也不开阔。”
    “遑论天文术法,商贾之道此类东西了。”
    “如果,”她余光从他们三个身上掠过,“能习习武道,便再好不过了。”
    笛飞声闻“武”而动,掀了唇。
    “瀛城芙蓉派,你可以去问问。”
    “此派是个女子门派,”李莲花顺着他的话道,“姑娘来瀛地多年,想必也早有所闻。”
    “派内以‘扶女子之危,立女子之强’为旨,在江湖上也有一定地位。”
    “与李相夷他们,又是盟友。”
    “她们想必,会很愿意出些弟子,来女子学堂教授武艺。”
    “是啊,”方多病也道,“这距离上近,也方便。”
    秋黎直言道好,“等回头,我去走动走动。”
    多走动搞好关系,等学堂建好,对接也会快一点。
    “就是,”她面上忽犯难色,“也不知……”
    能不能办成。
    从古至今,男子为天,女子为附,根深蒂固到不计其数的女子,都自认为理所应当。
    开办文武兼习的女子学堂,就是与这种观念作斗争。
    撬动观念上的事,可比撬动东联海帮,难上太多太多了。
    李莲花瞧出她心事,“李某虽不敢妄言保证,此事会顺风无阻。”
    “但此事若成,实乃瀛城女子之幸。”
    “或可开大熙之先风,成天下女子之幸。”
    “亦可全,姑娘一路走到今日的所向之志。”
    秋黎偏头,对上他和煦的目光,心头坚定不少。
    她一路走来,不就是为了这些吗?
    倘使不为了这些,她当这个城主,也没什么意义可言了。
    难又如何,不试试怎么知道。
    这千种难万种劫,不都是竭力一试,才闯过去的么。
    她能闯第一次,就能闯第二次。
    哪怕头破血流,也心甘情愿,不枉此生了。
    往前走了十来个脚印后,李莲花记起妙手空空来。
    “秋姑娘可与刘兄台见过了?”
    秋黎嗯了声,“我很高兴,还能再见到他。”
    “没想到,义兄竟一直在找我。”
    “还攒下那么多钱,打算赎我。”
    “只可惜,”她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叫张纪兰那厮贪财哄骗了。”
    说到张纪兰,她的确是恨极了她。
    若非此人与梅耘勾结,她兴许有机会选做个清倌人,或者逃出倚芳楼,不定会遭上这许多的罪。
    可是,她也可怜她。
    然可怜,却不能叫她宽恕她。
    总归,她押了人,日后会依律办事。
    并酌情考虑一下,她的悔过之心。
    如此,便是最合规矩的人情了。
    恨意隐入眼底,她又对李莲花他们道。
    “我义兄此人心粗,还要多谢了李先生你们。”
    “发现了此事的端倪,并为之奔波劳走。”
    李莲花他们言说,“不必客气。”
    脑中不约而同地回忆起什么,脸上染了点尴尬之色。
    这女装之事,实在叫人情何以堪。
    还好,秋黎只知李相夷三个小的穿过,并不知李莲花三个大的也穿过。
    她继续说着话,“张纪兰在此事上心怀不轨。”
    “我义兄却也不见得光明磊落。”
    “他那一万两,听说其中有两千多两,是从莲花楼中所盗。”
    “实在不该。”她语有愧色。
    “我在此,代他道个歉。”
    李莲花摆摆手,“那一万两,早已从张娘子那里拿回。”
    “我们的钱,也已回到手中。”
    “此事,便算是揭过去了。”
    “而且,”方多病绕开上滑的海水,免得湿了鞋,“刘兄台姑且也算得上,一个盗亦有道之人。”
    太穷的那种,他下不去手。
    稍微殷实点的,不会盗完。
    家境富裕的,才会随心所欲。
    而在妙手空空眼里,莲花楼属于第二种。
    其实,他还翻到了更多的银子银票,但留了部分。
    不过,在李莲花他们眼里,他们算穷的那种。
    尽管,靠断案赚了不少银子。
    可这些银子,因为有一只特能吃的问天痋存在,而变得不算什么了。
    于是,方多病用了“姑且”这样的字眼。
    笛飞声则不置可否。
    说来,他并不大喜妙手空空。
    一来此人盗财盗少师,害他们劳心劳力的。
    以至于,浪费了他许多习武练刀的功夫。
    二来此人是个油嘴滑舌嬉皮笑脸的,惯会套近乎。
    尤其是套李莲花的近乎。
    只是,当着人家结拜义妹跟前,他也不好发表什么偏见。
    秋黎见他们不甚在乎的态度,心中的歉疚并没有少多少。
    行了一会后,到营地口,秋黎拜别他们。
    李莲花他们揖了一礼,“珍重。”
    秋黎福了下身,转身向营外的马车步去。
    风逆着她,她也逆着风。
    红衣招展,似一抹燃烧的火焰。
    在她走过的地方,即将走过的地方,热烈而倾尽一生地燃烧下去。
    李莲花他们正预备回去,忽见远方拐角,纵来一队快马,皆是铁甲护身。
    为首的是个年轻人,十五六岁的样貌。
    那队人马,同秋黎的马车擦过时,互相停了下。
    也不知说了什么,方才往营地里来。
    营地里的哨岗守卫,见状并不十分警惕。
    三两句话,就放了行。
    那队人马,又往里走。
    瞧见李莲花他们,为首的挥手,让后面的人先走。
    他则勒绳下马,冲李莲花三人,见了个礼。
    李莲花他们,也向他行了个江湖礼。
    “杨小公子。”李莲花还喊了一声。
    来人正是杨昀春。
    他同秋黎一样,不是第一次来营地了。
    东海大战那天,宗正明启被杀,轩辕随身死,朝廷那边群龙无首。
    他暂掌帅印,下令停火。
    李相夷他们那边,也鸣金收兵。
    那之后,杨昀春一直致力于在朝廷与江湖之间,谋求一个平衡点。
    而这,正合了李相夷他们的意。
    营地里的人,也愿待见这样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就跟待见轩辕随一样。
    是故海战过后,他一直带人,来此洽谈相关事务。
    “李先生。”杨昀春摘下兜鍪,端正拐在腋下。
    “这应该是,我与你们在东海见的最后一面了。”
    “你这是,准备回京了?”李莲花看着他道。
    “嗯。”杨昀春答。
    “是时候回京复命了。”
    他侧头望了眼,远去的马车。
    打算回去后,向朝廷提议秋黎任瀛城城主一事。
    并从中斡旋,朝廷与江湖正派的关系。
    东海一战,朝廷损失惨重。
    皇帝不会不重新考虑,是持续向江湖正派进行收割,还是寻求合作共赢。
    “你这么做,”笛飞声嘴角一扯,“你师父怕是第一个不同意。”
    杨昀春师父,乃当今皇城司都知轩辕萧。
    对江湖,向来比较排斥。
    杨昀春愣了下,“你们识得我师父?”
    李莲花他们仨,暗含着一副对师父了如指掌的神情。
    “大内第一高手,”方多病耸了下肩,“谁人不识。”
    笛飞声瞥了眼他。
    想纠正方多病,应该是“天下第一老古板,谁人不识”。
    想了想,还是算了。
    “也是。”杨昀春说。
    他师父之名,响动京都外已久,知道也并非怪事。
    “我师父受浩荡皇恩,忠于陛下。”他存了几分乐观道。
    “只要陛下点头,我师父不会多言的。”
    “况且,此乃……我小叔的遗志。”
    说到此,他喉咙一哽,鼻头酸了起来。
    哀感涌上了,本就憔悴疲倦的面庞。
    李莲花他们闻言,心情也往下沉去,一如石块,坠入冰冷的海底。
    “我师父与我小叔,乃同宗堂兄弟。”杨昀春道。
    “意见多有相左之时,关系却不至于僵硬。”
    “他会考虑的。”
    “家父在朝为官,与小叔不谋而合。”
    “也能帮衬些许。”
    他父亲姓杨,入赘于轩辕家,与轩辕随的长姐结成连理。
    “至于我小叔,”他停了秒,才道,“与宗政明启之事……”
    李莲花他们明白,他在担心什么。
    轩辕随杀宗政明启,乃戴罪之身。
    即便身死,罪名犹存。
    回京之后,十有八九会引来圣怒。
    宗政家再借题发挥,火上浇油。
    轩辕家必是水深火热。
    轩辕随就是死了,怕也不得安生。
    李莲花摩挲了下手指,宽慰杨昀春说。
    “这帝王呢,最讲求平衡之术。”
    “一家独大,是陛下最不愿看到的。”
    太大的话,臣子容易滋生傲气,对皇帝指手画脚,进而威胁皇权。
    宗政丞相乃三朝元老,把持朝政太久。
    承安帝忌惮尊敬他和整个宗政家,自然也有不满与降权之心。
    抓住这种心理,再抛个引子出去,承安帝不会不抓。
    何况朝廷的伐寇大军死伤过半,皆出于宗政明启之令。
    尽管他那令,有天子的暗许之意。
    但暗许是什么呢?
    赢了是你的功劳,败了就是你的过错。
    总之,绝不会是天子决断的错误。
    不是天子的错,那就是臣子办事不力的错。
    何况,宗政明启的作战方法,的确不大明智。
    可不能怪李莲花他们仨,还有四顾门和金鸳盟奋而反抗,杀太狠了。
    加上他有错在先,下令杀害无辜良民。
    就是不添点油加点醋,如实禀告上去,也足够承安帝指摘宗政家了。
    当然,添点油加点醋更好。
    如此,轩辕随的做法,就是为挽救保存朝廷军队,并维护军队和帝王的颜面。
    毕竟军队也代表着,掌权者的形象。
    而承安帝上位以来,是个人口交赞的明君。
    明君怎会容许军队,对良民刀兵相向呢?
    杨昀春明白他话。
    “想不到李先生远离庙堂,倒是深谙庙堂之事。”
    “杨小公子谬赞了。”李莲花微摇下头。
    “这实在是因为……”
    帝王心太可怕了。
    一个帝王,是绝对不允许,他认为的,能对他产生威胁的要素存在的。
    在原本的时空,哪怕他并无反心。
    承安帝也要确保他必死无疑,才肯放人离开。
    遂在他交出忘川花后,还让太医来把了把脉。
    如今的宗政家,就是另一种威胁。
    帝王会一步步拔掉它的爪牙,用链子拴得听话老实。
    这也是为什么,十四年后的宗政家,有能力把宗政明珠扶上监察司正使之位,却对副使的杨昀春无可奈何。
    杨昀春的“御赐天龙”之号,除开圣眷意味。
    隐含的另一层意思,便是利用轩辕家,去平衡宗政家。
    反过来,承安帝乐意任用宗政明珠此人。
    也是卖宗政家一个面子,以敲打轩辕家。
    “因为什么?”
    杨昀春听李莲花的话,莫名断了。
    “没什么。”李莲花眼眸一动,转而问别的。
    “你今后,还打算一直留在朝廷?”
    原本的时空,这叔侄俩曾经如何如何,他是一概不知。
    只在入宫找母痋那段时间,得杨昀春相助时。
    是谈到什么来着,听人提起过,他有个已故的小叔。
    如何故的,就不得而知了。
    现今如此故去,也不知会不会对杨昀春,造成什么不一样的影响。
    杨昀春沉思良久后,点了下头。
    “嗯。”
    他轻缓地说起些事来,“我师父,比我小叔要长上许多。”
    “加上年纪轻轻,便功夫卓绝,位高权重。”
    “因而一直以来,是家中的标榜。”
    “我小叔从小,受他的教育,一言一行,要端方稳重。”
    “并效忠皇室,尽忠陛下。”
    “后来,他也这么教我。”
    “不过,”他转折道,“我小叔这个人,骨子里比较随性。”
    “六年多前的丽妃案,”他看眼李莲花,“让他生出些疑问来。”
    “效忠皇家,到底在效忠什么……”
    如果是一个人的话,人却不一定,永远是对的。
    就像隆安帝,在众人眼里,他是一个明君。
    可在葛丽藤一家眼里,他却是他们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我小叔想了很久之后,告诉我说,人最该效忠的——”
    杨昀春字正腔圆道。
    “是真理和正义。
    因为真理和正义永远客观,永远无处不在。
    李莲花闻此一触,年轻时的理想,如绿叶般随风晃动。
    “他当时说,”杨昀春又看了下李莲花,“很感谢李先生的到来。”
    “发现了事情的真相,从而让他,跳出我师父的铜墙铁壁,找到了自己该坚守的东西。”
    李莲花稍眯了下眼。
    “后面几年,”杨昀春往下说,“他仕途不顺,处处受到宗正明启的打压。”
    “就越发觉得,皇城无法实现他心中所想。”
    “遂产生了,去往江湖的想法。”
    “可是……”
    他在最想去江湖的时候,再也去不了了。
    杨昀春抠着兜鍪,眼眶隐隐泛红。
    李莲花抬手,搭了下他肩膀。
    方多病也伸手,拍了拍他。
    笛飞声则暗暗瞧着,心中有点不是滋味。
    过了很长时间,杨昀春才眨掉眼角的湿润。
    “其实我小叔想去江湖,也并不全然是这个原因。”
    “他慢慢感觉,他不适合。”
    不适合朝廷。
    轩辕随直来直去,不太懂,也不太愿懂官场上的圆融逢迎。
    他认为,那些东西虚伪且没意思得紧。
    可是,他又有所顾虑。
    “我若走了,谁来管宗政明启呢?”
    杨昀春看向他,眼神是端端正正的毛遂自荐。
    “也是,”轩辕随指指他,“到时候陛下,肯定把你拔上来。”
    “不过,你一个半大不大的小屁孩,岂不是要受他欺负?”
    “我不是小屁孩了。”杨昀春认真道。
    “也不会受他欺负。”
    “你……”他垂了下眼皮,“放心去便好。”
    轩辕随叉腰,上上下下打量他片刻,道。
    “是长大了。”
    他回想起桩桩件件的事来,杨昀春要他照顾的地方,越来越少。
    反过来,他受他的照顾,倒是越来越多了。
    “也比我合适。”
    他不得不承认。
    杨昀春不一样,他性子稳,懂进退。
    是个很合适的人。
    “行。”他揽过大侄子肩膀。
    “从今往后,我在江湖,占天下一半的正义。”
    “你在朝廷,占天下另一半的正义。”
    “这天下的正义,便尽入我轩辕家了。”
    又来了……杨昀春心道。
    不放两句厥词,他小叔就浑身不舒服。
    “所以,”他注目着汹涌又辽阔的海面,“我想一直留在朝廷。”
    “但愿……”
    他的声音,没在海浪的呼啸中。
    “你会做到的。”李莲花对他道。
    “还会前途无量。”方多病补充说。
    “这两句话,”笛飞声语气肯定,“你不必怀疑。”
    “借三位吉言。”杨昀春只当是祝福。
    殊不知,这祝福是跨越时空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