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黑云大雨揽斜阳
作者:容乃公   暮客紫明最新章节     
    坐在阴间的朱雀门大街上,杨暮客翘着二郎腿在等一场雨。
    他不着急活过来。
    一旁的游神背着小幡候着。
    城隍端着天地文书赔笑。“紫明上人若不做人了……文书中也查不出上人阳寿几何,但上人阴寿无量。不知是否愿意入我京都阴司为神官?”
    杨暮客瞅了瞅城隍,“贫道在婴侯郡遇袭,至今都还没查出个结果来。不是有人要贫道死么?贫道死给他们看。”
    这话可是把城隍问着了,“岁神殿与国神大人已经彻查与之牵连因果,但那社稷神神魂已经被有心者收走,若要查明只能细细寻找痕迹,非一时之功。”
    杨暮客也不追问,不管这是推脱之言,还是发自肺腑。这些神官至今都还没有一个交代。杨暮客占着理,便有了拿捏这些神官的本钱。
    今天进去收拾赵蔽,虽是一时兴起,但杨暮客也不是蠢到无所顾忌。其实他还带着两个目的。首先是弄明白人道中枢的气运如何,到底是要怎么变化。其次是杨暮客的尸身要换土。
    师傅归元是用苏尔察大漠里的土给他捏的泥身,若慢慢修行可以一点点替换掉。但无奈神魂醒的太快了,杨暮客在中州找不见养尸的好地方。被这么一把火将血肉烧干净了,重新塑造一个尸身要比一点点替换泥土要更安稳些。
    大风吹来,骤雨落下。
    阴间里掉下来一个一段灵木,灵木还拴着一块玉石。
    玉石裹上了泥,灵木生出枝丫,软化如同藤蔓一样爬进了玉石上。咚咚。
    心跳声像是祝雨的鼓。
    一个人爬出了泥坑。杨暮客吐出嘴里的泥水,一伸手风雨化成青衣道袍覆于身上。
    他慢悠悠地跟边上的游神说,“去托梦告诉裘太师一声,大可道长浴火重生。不必挂碍。”
    “是。”
    胎光里的藏着的魂魄尽数归位,入主尸身脏器。起初走路还有些滞涩,但越走越快,杨暮客穿行在雨帘下。从城中官祠的坟地里走出来,杨暮客没去大殿找熟人聊天。径直回鸿胪寺别苑。
    听闻圣人宫中遇袭,独孤家宴宾客。这些蛀虫挥霍着生命最后一段时光。
    杨暮客尸身中有了中州的土性之后,能看清人道气运正在这些富商身上抽离。他们像着单衣是在寒冬里跑了十公里越野一般,身上蒸腾着烟雾。
    以冀朝为中州一隅,杨暮客看见了灵性的归还。灵炁以炁网的形式在中州交织,但数万年的沉降,已然到达了临界点。中州没有修士宗门的日子很快就要过去了。
    路途才走了一半,杨暮客信手拈来,掐诀化成一阵风,飘进了别院的厢房里。
    后窗没关,漏了些雨进来。打个响指屋里变得干净整洁。从行李里拿了衣裳,散去了披着的假衣。一件件穿上,不甚整齐。
    打开屋门一看,蔡鹮趴在桌上睡着了。杨暮客没去闹她,由她去睡。玉香在厨房准备晚饭,小楼在屋里做账。季通人不在家。
    杨暮客去后院看了眼巧缘,他一直不曾上心巧缘的修行。但看了也白看,世上哪有他这般,一年便能醒来五魄两魂。巧缘若想褪去横骨,至少还要数十年的积累。
    晚饭的饭桌上小楼问杨暮客认不认识一个叫刘绍光的人。杨暮客说知道。小楼便吩咐他明儿由他去太守府衙听审。杨暮客点头应下。
    深宫之中赵蔽孤零零地躺在床上,他睡不着。总觉着屋里头有声音,本来前屋是有太监候着的。但今日那道士闯进来后,裘太师跟御前司的太监总管说了些话,将原本伺候他的太监都撤了。新的人还没送过来。
    赵蔽摸了摸嘴角,疼。他看了那道士被火刑烧死的壁照。但仍不解气。他穿着单衣跂着鞋子走出了屋外。赵蔽轻轻打开一扇窗,看着雨后晴空繁星满天。这些星星飘忽不定。
    赵蔽知晓星空是假的,但他今日所见的天空中的众多神官也是假的么?
    那道士掐的灵官诀是怎么掐的来着?
    赵蔽笨拙地学着杨暮客掐诀的样子,手指头掰成了灵官诀,念叨,“请过往神官注视。”
    国神馚应声而来,飘在半空。“不知冀皇何事呼唤本神?”
    赵蔽抬头吃惊地看着冀馚。“朕……我……我不知……”
    “皇上尽可直言。本神有问必答。”
    赵蔽定神,给自己鼓气,“请问国神,今日道士为何来宫中作乱。”
    冀馚思考片刻,“因为皇上多言惹了事端。”
    赵蔽更加不解,“朕何曾得罪那道士?”
    冀馚微微一笑,“贾家商会云游四方,不欲留冀朝。皇上有爱美之心,手下侍者只知钻营,惹恼了清修的道士。当今京都富足之户皆知晓变天之日已近,自然迎合圣心,求未来腾达。”
    赵蔽愤恨地问,“就因此事,那道士便闯禁宫殴打朕?还因此舍了性命,这道士何等愚蠢。”
    冀馚看着单纯的赵蔽,叹息一声,“那道长有替死之物,可假死再生。”
    赵蔽眉头挤在一起,咬牙切齿,“他有替死之物,能替几次?朕今夜过后便发海捕文书通缉他。”
    “皇上莫要年轻气盛,记得那道士今日如何闯进来的么?皇上不怕他再次为之?圣体宝贵,不该以身犯险。”
    赵蔽抬头看着冀馚,听了也觉得确实如此。那道士能进来一次,便能进来第二次。
    也许是冀馚觉着将杨暮客私闯禁宫之事归于单纯撒气,会让赵蔽生了轻视之心。他继续说,“皇上可曾听进去那道士今日之言?”
    赵蔽脸色一红,“不就是为国为民……”
    冀馚也不欲与赵蔽讲明,紫明上人目的何在。其实赵蔽在杨暮客摆下奇门参详运道,便看出了杨暮客的心思。这小道士在观摩人道气运。但这些话没办法跟赵蔽去讲。讲了后,杨暮客与冀馚都要承担因果。
    赵蔽又问了些祖父之事。冀馚一一作答。
    冀馚大大方方地说明了中州人道之变初始。炁网有合拢灵韵再生之势。中州以后人杰地灵,精灵与妖邪也会频频现世。赵霖为得是人民富足。衣食足而知荣辱,可减少人邪。人邪少了,妖邪便少了。打破小周期,迎合大周期。争中州的天地气运。变法,因此而来。
    赵蔽听得认真,原来圣人祖父思虑如此深远……
    半夜赵蔽醒了,唤了声贴身太监的名字。无人应答。
    他迷糊中掀开被子,忽然想起刚刚明明在外面与国神相谈,怎么睡在床帐之中?忽然背后一阵冷汗,大汗浸透了薄衫。这盗汗是他丢了魂的原因。好在年轻火气旺,仅仅丢了一会儿,并不伤身。
    待他出了外屋,窗子是开着的。梦跟现实,竟然分不清了。这回赵蔽惊恐不已。因为他知晓他梦里见过那个小道士,小道士跟祖父都出现在了他们的梦中。那一场梦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赵蔽不是傻子。国神馚说是他惹了事端,这是大事化小。他下定决心不再去找贾家商会的麻烦,也更不想再见到那个小道士。这是一个永远不可能向他人诉说的秘密。
    禁宫里有赵氏宗祠,是个小祠堂。这祠堂里只教一件事情,就是这世界光怪陆离,有鬼神。
    早上杨暮客去太守府衙还挺忙的。太守府衙的文书要去官祠立一个神像。裘太师也是一个会来事儿的,竟然把那亚尔道长立了神祠。是一个手拿棒槌高声呐喊的雕像。怪不得昨儿城隍要问他,要不要去阴司做神官。这不就有个官职等着他么。
    太守吩咐完立祠一事之后,才来到正堂与都察院会审刘绍光。
    本来只是一个小案子,刘绍光要讹诈贾家商会,撺掇陶家作伪证。顺带多年来积压的悬案也解决了,刘绍光供出了不少人,算是戴罪立功,争取减刑。但好死不死他提了一嘴汪凤。
    汪凤被一撸到底,汪尚书为名节而死。就死在了这公堂里。这事儿太守府衙一直压着,还没敢深查。宣王那边已经查到了两家勋贵,一个公爵一个伯爵,还有四家商会。
    若没刘绍光这一嘴,没人会想起来汪凤这茬。毕竟人家老爹可是宁死不屈,汪凤也浪子回头。
    太守看刘绍光仿佛看一个死人一样,他供出来的人已经够多了。罢了官,蹲个四五年大牢就能出来。但这一嘴汪凤让他扯到了宣王案上。汪凤是宣王的掌柜,这事儿不是秘密。
    都察院正在兴头上,多抓一个是一个。这可是大好的立功机会。即刻追问刘绍光,是不是宣王欲夺贾家商会资财。
    刘绍光听后也傻了。他若答是,那便是宣王同党。他若答不是,那便是诬陷汪凤。作了伪证,之前供出的证词都要重新验看,搞不好他白得罪了一大票贵人。
    太守左右看了看,而后盯着满头大汗的刘绍光。“刘司房,你言汪凤差你诬陷贾家商会准备强占棚户区用地。可是汪凤当面与你交流?亦或者有文书留下。”
    刘绍光咽了口唾沫,“回禀大人,小人起初并不知贾家商会富庶。是听了汪凤介绍佘家园子被贾家商会赎买,才动了敲诈的心思。”
    一旁的都察院御史啪地拍响惊堂木,“你一个小小司房,怎敢动外商的歪脑筋。若无大人物撑腰,你讹诈他们怕是要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说!是不是汪凤指使你去诬陷贾家商会!”
    杨暮客看了看那都察院御史,是个三角眼蒜头鼻的矮冬瓜。这人面相便是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歹人面相。刘绍光也不过就是收受贿赂,帮着纨绔改改供词。还真没到非死不可的地步。
    杨暮客拿出龙王那换来的扇子,一身金贵之气与众不同。刷地一声打开扇子,金丝木做骨,白鸩羽做扇面的扇子上写着,仁德厚爱,四个大字。
    太守赶忙打断御史,“不知当事方有何意见?”
    杨暮客摇了摇扇子,站起来说,“八品不入流的县衙刑部司司房,要是与王爷扯上了关系……我贾家商会怕是惹不起这等官司。生意讲究和气生财。若是调查此人是否与反贼有勾连,可以令立他案。今日之案只问他诱惑陶家诬陷我贾家商会一案,可否?”
    太守听了看了看御史,御史一脸为难。太守嘿嘿一笑,“的确,贵人时间珍惜。道长不该为此事烦心。我等快速审案。争取快快结案。”
    刘绍光感激地看向了杨暮客。
    杨暮客不在乎摇着扇子坐下,继续听审。
    杨暮客本是这样油滑的人么?不是。他是跟裘太师学的。
    有了新的身躯之后,杨暮客又有几分明悟。不似之前轻佻,却又多了些老成。
    御史一脸为难地提笔记下数行字,却也认同太守之言。此事搁置,日后详查。
    杨暮客牵着陶家稚童的手离开了府衙。一旁的母女满脸羞愧。
    陶氏眼眶通红地说,“多亏道爷大人大量,饶恕我等。”
    杨暮客叹息,“家中顶梁柱与世长辞,难免昏头。非是尔等之错。方才庭上已经查清,是那宫中内官私自出宫,闯伤了你丈夫。想来不日清算完那内官家财,便给与尔等赔偿。若依旧为日后生计发愁,不妨让你女儿去那不凡楼应征工作。想来端茶递水的活儿还是能做的。”
    “谢谢道爷……”
    杨暮客哈哈一笑,刷地打开扇子扇着凉风,此时扇面上写着,助人为乐,四个大字。
    一行人步行去了畲香园的方向,杨暮客目送陶家之人离开。去了工地找贾小楼。
    今日贾小楼来此是为了不凡楼装潢一事。不凡楼的装潢用料自然是要精挑细选,要贵,要大气,要上档次。小楼的原话便是,贾家的珍宝楼,必然要是冀朝名声最响的那一个。
    杨暮客走进园子,远远便能看见丘陵,丘陵上有小山,小山上有高楼。路径蜿蜒,郁郁葱葱。就如此来看,地理风水已然不重要了。因为如此贵气的琼楼,便是凄凉之地,也能压制恶煞。
    梁壬领着护卫望风,瞧见了少爷来了,差手下去通知季通。季通急急忙忙跑出来领着一众人去接少爷。
    杨暮客玩笑道,“你这官瘾不小,日日不着家,果然在这儿才威风。”
    季通嘿嘿一笑,并未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