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时分,他终于搭上了何昌明的座驾,与这位乡长一道前往长峰县。沿途之上,王逸飞深刻领教了何昌明的过人之处——这位前秘书出身的乡长不仅学识渊博,更擅长揣摩人心,总能恰到好处地挑起对方感兴趣的话题,以至于这一路行程,二人几乎成了无话不谈的半路知己。
于是,夜幕降临时,两人在县政府招待所安顿下来,共进晚餐。然而饭后,何昌明却以有要务在身为由,独自驾车离去。王逸飞目送那渐行渐远的车尾,心中暗自感慨:何昌明显然非等闲之辈,为何柳溪乡在他的治理下,竟会陷入如此混乱?
但旋即,他意识到这些问题并非当前所需深究。他该思考的是,明日于县政府办公室报到后,等待他的将是何种职务?是撰写文案的文字秘书,还是上传下达的机要秘书?抑或是被分配至某个角落,从事端茶倒水、打扫卫生的琐碎杂务?
大概率会被安置在综合办公室打杂吧,王逸飞躺在床上思忖着。他深知,初入新环境,无论何人,总免不了遭受冷遇和考验,更何况自己曾被流放乡野,如今不知何故又被召回,处境更为微妙。
不论分配何种工作,即便是最不起眼的杂役,我也要坚持下去,王逸飞在心中默默为自己加油。毕竟,能够踏入县政府办公室这个正式的舞台,每日与各级领导擦肩而过,即便工作不尽如人意,也能增长不少见识。这样的念头让他心情渐渐平复,甚至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但随即,他又自嘲起来:瞧你这点出息,不过是进了县政府,或许还是干些杂活,就已心满意足,将来还能有何作为?想到这里,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将那点微不足道的兴奋驱散。
次日清晨,当他再次立于县政府大门前,一股莫名的威严感油然而生。没错,这里的每一个细微决策,都能轻易改变百里之外小山村的命运,这便是权力的重量。
这一刻的荒诞体验,不禁让他忆起大学时代的豪言壮语,那时,别说区区一个县长,就连市长、省长,在同学们的谈论中也显得微不足道。而今,重返现实,他才明白,哪怕是县政府办公室的一名科级主任,也足以左右个人的前途。
年少轻狂,不识愁滋味啊!王逸飞自嘲一笑,随即挺直腰板,紧随何昌明大步向前。古语云:“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即便即将成为这庞大机器中最微小的齿轮,也不能因此而畏缩不前。
步入办公大楼,王逸飞见识了何昌明作为前县委书记秘书的圆融手腕。每经过一个科室,他都会进去寒暄一番,而那些办公室的同事对他也甚是熟络,亲切地称呼他为“何秘”、“何乡长”。
王逸飞暗自感叹,机关上下,确有不同。仅此一点,许多大乡的党委书记都难以企及。通常,直属机关的干部往往对那些被视为“土包子”的乡长、乡党委书记不屑一顾,尽管他们自己可能终其一生也无法坐上那样的位置。
这或许就是现实中扭曲的优越感吧,曾有人批判,京城黄包车夫自视甚高,自觉比外地市长还要“牛气”,视为封建残余。其实,这种扭曲的优越感在生活中无处不在,又何止局限于京城?
跟随何昌明的脚步,王逸飞不知不觉来到三楼的一间办公室,抬头一望,门牌上赫然写着“主任办公室”。他一时愕然,为何带我来这里?
他之所以疑惑,是因为自备考公务员至今,从未有机会与这位县府办的“大boss”谋面。像他这样的小角色,县府办任何一位工作人员都能轻易打发,哪有面见主任的资格?如今刚回县府办,就被何昌明引至此地,自然觉得诧异。
“大主任,真是勤勉啊。”何昌明步入办公室,见刘时平正埋首书写,便笑呵呵地调侃道。
“哎呀,何大乡长!”刘时平抬头见是何昌明,脸上立刻堆满笑容,却并未起身,只是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大乡长,许久未见啦!”
“确实,”何昌明笑答,“自从我被‘流放’,往返一趟耗时一日,想聆听诸位领导的教诲,也是心向往之而力有未逮啊!”
“瞧瞧,都已是一方霸主,竟还说这般孩子气的话,真不怕旁人贻笑大方啊。”刘时平指着他,笑中带讽。
两人唇枪舌剑,嬉笑斗嘴片刻,何昌明这才指向王逸飞,言道:“大主任,您要找的人,我给您带来了。”
“哦?”刘时平轻轻颔首,目光落在王逸飞身上,问道:“你便是王逸飞?”
“正是。”王逸飞连忙点头,恭敬道:“主任好。”
“你也请坐。”刘时平凝视他片刻,手指向对面的沙发,示意道。
闻此言,何昌明心中微惊,暗自思量。按常理,如王逸飞这等身份之人,在刘时平面前哪有座位可言?但今日刘时平此举,显然别有深意。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王逸飞一眼,随即起身道:“老刘,人我已带来,我那边还有早会,就不打扰你了。”
“行,你先去忙。”刘时平点头应允,“有空再过来聊。”
待何昌明离去,刘时平详尽询问了王逸飞的背景,而后言道:“这段时间,你先在综合办公室适应一下。”
这本在王逸飞预料之中,他毫不犹豫地点头答谢:“好的,感谢主任的安排。”
刘时平见他一脸诚挚感激,心中暗忖:这小子倒是个演技派,若非我知内情,或许真会以为他是个任人揉捏的软柿子。虽心中如此想,面上却愈发和蔼可亲:“小王,你安心工作,我这就让余主任带你熟悉环境。”
言罢,他拨通电话,不消片刻,一位年约四旬的中年人步入,问道:“刘主任,您找我?”
“老余,这位是新调回的王逸飞,暂且安排在你部门吧。”刘时平介绍道。
“好的。”中年人连忙应承。
“小王,这位是综合办公室的余主任。”刘时平为双方引荐,“往后工作中生活上遇到难题,可以直接找余主任。”
“余主任,您好。”王逸飞连忙致意。
余主任微微点头,转向刘时平:“主任,若无其他吩咐,我先带他过去了。”
“去吧。”刘时平挥手示意,“宿舍暂且不安排。”
余主任虽不明其意,却也未多问。
不安排宿舍?这是何意?难道又要将我发配他处?王逸飞心生不快,但他并非愚钝之人,面上依旧波澜不惊,仿佛未曾听见此言。
他深知,踏入此门,前程便握于他人之手。此刻,无论遭遇何种对待,唯有咬牙隐忍。正如古语云: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此情此景,唯有以此自慰。
离开刘时平办公室后,余主任领他至二楼综合办公室,指着正对门的办公桌道:“你暂时就坐这里吧。”
这位置因过于显眼,通常无人愿坐。但王逸飞初来乍到,加之办公室仅剩此一空位,自然非他莫属。
王逸飞连忙应声:“好的。”
“这些设备你会用吗?”余主任指向办公室的复印打印机器问道。
王逸飞上前查看,发现皆是上世纪90年代的老式装备。他在鲁东大学担任校报主编时,所用设备远胜于此。他再次点头:“会用。”
“你们这些年轻的大学生,电脑操作自然是不在话下。”余主任笑道,“你打字速度如何?一分钟能打多少字?”
“我打得不算快,大概一百多个字左右。”王逸飞谦逊道。实则作为新闻系毕业生,快速记录乃基本功,他的平均打字速度在一百五十字上下。
如今采访多用笔记本电脑实时记录,而受访者的语速时快时慢,有时甚至达到每分钟一百二十字,若打字速度不超一百五十,往往难以跟上,导致记录错误或遗漏。
“哎呀?一百字?”余主任略显惊讶,“这么快?”
这速度算快吗?王逸飞心中微微一怔,旋即恍然大悟——政府推广自动化办公不过是近来之事,在长峰这样偏远且发展滞后的县城里,许多资深的办公室职员或许还未曾掌握电脑操作的窍门。因此,像王逸飞这样能一分钟敲出上百字的速度,恐怕真只有那些专业的打字高手方能办到。
领悟此点后,王逸飞不自觉地挠了挠头,笑道:“其实也就状态极佳时才能达到那般速度,平日里顶多维持在七八十字左右。”
“那也很不错了。”余主任原以为王逸飞有所夸大,此刻显得有些尴尬,摆摆手解释道,“我们这儿的打字员小丽,每分钟也只能敲出**十字呢。”
王逸飞心知他口中的小丽便是综合办公室的打字员梅小丽,而她今日显然不在岗,因为人员去向牌上赫然标注着“梅小丽请假”。
余主任接下来说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测:“小丽今天请假,你暂时代替她处理打字工作,等她回来后,你再负责管理复印机,空闲时也能协助校对稿件。”
哎,一跃成为“兼职打字员”,王逸飞闻此不由暗自苦笑,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既然安排已定,也只能服从。
“好的。”王逸飞意识到,目前而言,这两个字是他最合适的回答。
于是乎,王逸飞的身份瞬间从碧岩村的村主任助理转换为县府办的临时打字助手。尽管这职位对他而言似乎是大材小用,但无论如何,他已一脚踏入了长峰县的核心行政圈。未来如何,全凭个人机遇与努力。实际上,综合办公室的打字员工作颇为轻松,毕竟年轻的文字秘书们大多能熟练使用电脑,且打字速度不俗。唯有那些年逾四十、与时代稍显脱节的老笔杆子,以及某些偏好亲自动笔的领导,才需依赖打字员将手稿转化为电子文档。
然而,王逸飞的好运似乎并未随之而来。下午刚接手工作不久,三份稿件便几乎同时出现在他的电脑桌面上:一份来自县府办的通知,一份是秘书二室资深秘书紧急起草的政策文件,还有一份则是常务副县长马有源的秘书送来的,内容为马县长即将发表的讲话稿。
这三份文件几乎是接踵而至,让王逸飞颇感为难:是先处理资深秘书的紧急文件,还是优先完成马县长的发言稿?按常理,自然应先顾及领导的需求,但王逸飞记得,二室的老秘书交稿时一再强调其紧迫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