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顾迎珊回到了书房,这房间原先是给她爹顾丰良做生意的账房,如今生意荒废了大半,顾家也没那么缺钱,便把这账房腾出来了。
却见到小小一只云芙忆正在那书桌前坐着,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拿着一本制作精良的竹简,津津有味。
两只小脚够不到地,优哉游哉地晃来晃去,看到自己进来了,便伸手递给自己一把。
她叹了口气,顺手接过。
“姐姐何必叹气。反正这个事情自会有人处理好的。”云芙忆吃着突然脸色难看了一下,连忙呸呸呸了三声,“这个居然是坏的!好苦!”
顾迎珊看了看她,也不知是给她说还是自言自语:“苦啊,坏了就苦了。”
她坐在云芙忆旁边,随手拿起一捆竹简打开来看道:“当年我跟随二师出征,路上见了征兵。有一个孩子因为不肯去,被砍掉了双腿,只能倚着木板车走。”
云芙忆没有说话,方才的苦味还没散去,她正加速磕着瓜子,想要把那苦味冲淡。
“然后他爹就跑过来,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拿着把刀子就敢袭击大将军。”
云芙忆放下竹简,若有所思地道:“那大将军死了吗?”
“死了。”顾迎珊呼出一口气,手上的竹简实在是看不进去,便道,“不过不是被那孩子的爹杀的。一把小刀子,怎么可能突破重围呢?”
“当时张烈挥着刀就要砍死他。我一时气急,就冲过去拦住了他。”
听到这,云芙忆反应过来,原来那大将军正是凌宇云铭,便道:“那然后呢?他爹死了吗?”
“没有。虽然我后来了解到,意图杀害大将军的,是死罪。可我当时不了解,便护着他。”顾迎珊摇了摇头,“大将军拿我没办法,就把他们父子俩放了,还赏给他们一块价值不菲的宝玉。”
云芙忆啐了一口,也不知是吐瓜子皮还是别的:“儿子腿都没了,要一块破石头还有何用?”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顾迎珊道,“可是我看到他们俩拿了那玉,感激涕零地跪下磕头,而后又十分高兴地离去了。”
“我很不理解,这其中的缘由。可是这两年下来,见过了太多这样的人,我慢慢地,慢慢地……”
云芙忆接着她的话问道:“理解了?”
顾迎珊却摇了摇头道:“不,我习惯了。就像今天这样的事,如果是两年前的我,恐怕又会第一时间不管不顾地闹了吧……”
“但是即便如此,我还是不甘心。就像我想要成立芸生派,也可能是因为我多年前经常在山里,不问世事才形成我这样的性格。哎,现在想想,还是小时候的日子开心,一天什么都不用想,只知练剑……”
云芙忆默默地听着。也许是由于顾迎珊太长时间的闭关,她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要一股脑的全吐出来。
从儿时上山说到年少下山,从在家中的岁月说到婚嫁,又说到随王二师出征到万魂阵。
“当时那个北涧国的将领,好像是叫做焦饷。他本想让我来替他打破娈城,我表面答应,但是怎么可能真的答应。如若不是晓儿当时还小,也不至于在那营帐呆了足足半年的时间。”顾迎珊忽然想到一个人,她不由得顿了顿,叹了口气道,“对了,当时跟我一起被扣在那边的,还有个孩子,名叫小五。”
云芙忆想了想,记忆里她好像见过他,十几岁的半大小伙子,长相平平无奇:“哦对,我记得姐姐你说过。不过这次回来这么久,也没见过他人了。”
顾迎珊有些意难平地道:“当时他被焦饷蛊惑,竟然心生歹念想要杀了我……也怪我当时无暇顾及他,没有解开这层误会。”她想想道,“我闭关前问过张烈,说他自从万魂阵结束后就不见了踪影,不知去了哪里。”
她猛然想到那孩子的神海景象,一些难以启齿的画面蹦了出来。
云芙忆撇了撇嘴,显得颇为不屑:“这人没什么原则,跑了就跑了吧。别人给点好处就不分敌我了,不见了或许是好处。”
“倒也不能这么说。小五年龄毕竟还小,在我心里他和一个孩子没什么两样。”
“年龄比我还小吗?”
“那倒是没有……”
云芙忆摊开手,一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虎狼之词的表情。
这时顾迎珊注意到云芙忆手上的竹简,问道:“这是什么书?”
“《治国论》。”云芙忆指着另一边书架上道,“前些日子姐姐闭关的时候,那个黄将军派人送来一大堆,我闲来无事就看看。治国类的四十二卷,军事类的十八卷,还有一些杂谈三十卷。”
顾迎珊眼睛不由得睁大,又惊又喜地看着云芙忆。
想不到这孩子对这些东西感兴趣,这简直是太好了。
这什么南涧仙子的职位,张烈和黄三虽然口上说是闲职,但是自己已经隐隐觉得被套路了。到时候遇上诸如今日之事的时候,肯定还要自己帮忙。而顾迎珊对这些事,实在是提不起兴趣。她从小专心修道,哪懂这些。
那朝堂上一堆乱七八糟的事,要是让自己搞的话,得花多少时间去学。
但是云芙忆若是替自己做这些事的话,那岂不是刚好。嗯,学习要从娃娃抓起。
顾迎珊的眼神越发像是视若珍宝一般。云芙忆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好像她亲爱的姐姐在暗地里密谋着什么。
“姐姐,你不会是想……”她一脸狐疑地看着顾迎珊,聪明如她很快便反应过来顾迎珊打的什么主意,立刻毫不犹豫地摇头,“不要,姐姐,我不要做你的傀儡。”
顾迎珊立刻笑脸相迎,循循善诱:“瞧你说的,这怎么能是傀儡呢。姐姐看你喜欢看这些东西,是想着有朝一日呀,芙忆能独当一面,意气风发地站在那些朝堂诸公的面前,姐姐就觉得很高兴。”
云芙忆不傻,知道顾迎珊起的什么心思,但是语气明显软弱了许多,小声嘟囔道:“那我也不要做姐姐的傀儡。”
顾迎珊趁热打铁:“这不是做姐姐的傀儡,我怎么会需要傀儡呢?这些事情虽然我不擅长,也做不好,但是芙忆你可以啊。我观察很多次了,你总是能在正确的场合上说正确的话,姐姐就不行。”
云芙忆一下子来了优越感,轻哼道:“那是因为我善于观察,可不是我喜欢这些破事。”
“嘿嘿,这就对了。不管芙忆喜不喜欢,你总是善于做这些事的。”
云芙忆收起笑容,突然严肃道:“姐姐。我一直都想说的,有些事情是逃不掉的,该承担的事情是要承担着的。”
她的语气教育意味十足,令顾迎珊微微一愣,随后笑道:“好好,姐姐知道了。”
云芙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哎,姐姐你现在无论是声望,还是地位,在这个希城,在这个南涧国都已经无出其右了。你应该抓紧机会,施展你的才能。”
“我的才能?”
“是啊。就像今天,他们都在看着你啊。虽然说这些事情不归我们管,但是那些百姓们可不都是期盼着南涧仙子能替他们主持公道么。”
顾迎珊脸色黯淡下来:“不是我不管这事。今天你也看到了,朝堂上的事情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很多。万魂阵一战,死伤不计其数,到底谁死了,谁跑了,谁又被我冰封了,根本就是一笔糊涂账。”她转而笑道,“我当然想替天下百姓做事,可眼下我的才能,也只能去做救人的事了。”
云芙忆不说话了,转而嗑起了瓜子。
“芙忆,我最近才搞明白一件事,当日焦饷攻城的时候,实际上并非是南涧国已经没有兵力了。”
“朝堂诸公们各怀心思,除了直接率属于国王的王师,各路诸侯手下都有家兵,小家族掌握数百数千兵马,大的家族甚至如公孙家,家兵数万。”云芙忆听到这话,顿时一愣,随后想到什么皱起眉头。
顾迎珊微微叹了口气:“也难怪当初凌宇云铭非要投奔公孙府,若不是这几万兵马,以他致使王二师全军覆没的罪过,他不可能重登朝堂。”
“可是焦饷攻城的时候,没见那些家兵驰援……”云芙忆小声嘀咕道。
“这就是问题啊。明明都是率属于南涧国的,可是南涧国都城有难的时候,诸侯并不会伸出援手,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北涧国会来进犯的原因吧。”
顾迎珊摸了摸紫金葫芦,从那里拿出一张地图来。
“芙忆你看,这是我们所在的希城,从北面一直往上,大小道路通到北涧国,至少需要度过四个城池。”顾迎珊边指着地图边说,“那时候我怀着身孕在焦饷的部队里,从北部的那个小村子,一直到娈城,一路皆无战事。我当时就很奇怪,直到我逐渐了解了这些事情以后,才慢慢搞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些守城的将士多是诸侯的家兵,面对北涧国的铁骑,往往都是大开城门,直接放他们过去了。”
“也怪我以前读的书太少了。”顾迎珊自嘲得摇了摇头,“我若是知道这些事情,也许当初就会想办法去游说那些诸侯们来守城了。”
云芙忆有些不忿地说道:“那未必。凌宇云铭不当人子,都娶了公孙素素了,公孙府不还是没有出兵吗?”
顾迎珊捏了捏她的小脸,嗤笑道:“所以啊。这些事情我不擅长,以后得靠你啦。”
而这时,房门外却突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道:“顾长老可在?”
顾迎珊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刚才她和云芙忆专心说话,没有感察到屋外竟有人。
云芙忆哼了一声道:“屋外的是哪个登徒子?在房外偷听,当真是不要脸!”
顾迎珊摇了摇头道:“进来吧。”
房门被打开,却是顾迎珊此刻完全不想见到的人,楚千行。
见他一袭青衣,身材高挑,双眸清亮宛如皓月。
“今日多有得罪,还望顾长老恕罪。弟子并没有偷听,只是方才到此处,不知长老正在谈话。”楚千行拱手作揖道,在来之前他心里奇怪了一天,这个顾长老和传闻中的秉性似乎不太一样。
仔细回忆了很久,自己今天也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但是没想到她对自己十分不待见的样子,一直冷眼看自己。
私下里还和几个师兄弟讨论过此事,后来一致认为是自己今天草率发言,打断了顾长老才令她心生不悦的。
而顾迎珊那种莫名的心悸又出现了。
她转过头不去看他,才让那种奇怪的感觉消退,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楚千行深深行了一礼,态度十分诚恳地道:“弟子前来拜访,是为求得长老恕罪……”
“你……你又没有得罪我,何来的恕罪?”顾迎珊有些动容,一时间觉得自己似乎有些过了。
她转念一想,若是自己再板着脸,反倒会让他多想,便转过头,强忍着那种心悸,面无表情地道:“本……本座只是心情不好,你没有得罪我,不必放在心上。”
楚千行再次行了一礼:“若是如此,晚辈便放心了。还望长老保重身体,莫要因为弟子生了火气。”
顾迎珊眼神微微一动,几个神之力的波动被她敏锐的捕捉到了,虽然很明显他们刻意隐藏了气息。她便朝着外面大声说道:“外面还有谁?一并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