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众人都说清风影,敢炽同来命运平。
一去东山豪杰路,二龙争与宝珠明。
非闻救急英雄事,只见江湖好汉名。
怎奈从光逢相聚,豪强从此展神精。
话说张先、沈春二人自离了清风寨,唯恐被军官缉捕,连夜骑马快行,只在小路里乱撞。行到次日天明,直撞到一个繁华去处,张先、沈春不知是哪里的村庄,但见有间铁匠铺,沈春道:“这一路上都是军官装扮,好不显眼。且换了身份,只为避免引人注目则个。”张先然是。二人思量定了,驱马将到铁匠铺门前,见两个人打铁。张先下马便道:“兀那打铁的,你这里可有甚么好铁?”那打铁的见看了张先一身军官打扮,只恭敬的行礼,急忙道:“官爷要打甚么生活?”张先道:“我只要打一条铁棍,一柄朴刀。”铁匠道:“不知官爷要打多长、多重的?”张先道:“与这冷艳锯差不多便好。”铁匠道:“官爷不用分付,小人自用十分好铁打造在此。”沈春又道:“这里可收兵器?”铁匠道:“却是收的,不知道官爷要交甚么?”沈春道:“便他这柄冷艳锯,换几个钱。”铁匠道:“也好收的,只是官爷这并关刀使得旧了些,不甚利了。”沈春道:“且直说罢。”铁匠道:“只能换个二两。”沈春道:“也罢,做了废铁卖。”张先递过,铁匠又吩咐几个人收了冷艳锯,沈春道:“你做的这两件家生要几两银子?”待诏道:“实要三两银子,官爷拿这柄关王大刀顶了二两银子,再要一两便可。”沈春道:“就便依你。”那铁匠接了银两道:“小人便打在此。”沈春道:“附近可有估衣店?”铁匠道:“东头便有。”二人谢过,且去东头估衣店,又与店家估了几件衣物,换了一身行头,把军服深藏起来。张先当个行走江湖的,沈春扮作个从仆,就在客店里住了一日。只等得家生完备,背了包裹,提了铁棍,作别了客店主人并铁匠,跨上了马,行程上路。过往人看了张先,果然是个好男子。但见:
戴一顶范阳毡笠,穿一领灰缎征衫。系一条纵线截绦,提着衣襟;青白间一道行缠,抓着裤口。缠脚絣獐皮抹袜,带丝毫毛牛膀靴。虎口处攥一条混铁长棍,胯下间坐一匹乖张碳马。生成虎背熊腰体,确是豪强绿林人。
且说张先、沈春二人提着铁棍,牵着马,闷闷不已,望东行了半日。张先道:“我自腹中饥饿,就连马也累觉,身上再也没了盘缠,怎生是好?”沈春在一旁道:“大哥勿忧,小弟身上还有些许银两,在前面寻个店家,也好歇息。”张先道:“还叫贤弟破费。”二人正走,但看是十二月初天气,日头又渐渐落了,恐怕夜冷,只得赶早了行。又走到了十余里,前面到一酒店门前。沈春道:“人困马乏,若不得饱腹,人受得了,马也受不了。”张先然是,便入那酒店去,只见灶边一个妇人问道:“二位客官莫不要打火?”张先道:“先将马拴附了,再打些草料将来与它吃。”那妇人叫了伙家来牵马去一旁拴下,投喂草料。张先、沈春并向这桑木桌凳座头上坐了,身边倚了铁棍道:“借些米来做饭,有肉安排些个。”只见那妇人先叫一个伙家来面前筛酒,一面做饭,一边炒肉,都把来二人吃了。
二人吃了半晌,见门外又大喇喇进来三五个人,直到张先前面那桌,对面坐了,那为首的道:“有甚好饭食,尽些打来,若有好酒,也来些则个。”那妇人应承道:“客官稍等,酒肉马上就来。”叫一个伙家来面前筛酒,上了一桌馔食。张先、沈春酒足饭饱,起身绰了铁棍便要去牵马。那妇人见了道:“你二人的酒肉饭钱都不曾有。”沈春道:“适才忘了,这便予你。”说了摸索出银两来,那夫人接过,见不是数,叫道:“这些哪里够?”沈春不好说话,张先道:“余下的权且赊一赊。”牵马便走。那筛酒的后生,赶将出来揪住,沈春待要打,张先就来劝解。只见背后的一个人赶来叫道:“好汉且住。”张先回头看时,见那汉子身宽体胖,一头赤发,绾一个发髻;两鬓红髯,盖半体心胆。有诗说道:
山脚开门消息通,群毛盖体遍身红。
麻翻过往做牛肉,人唤瘟神是景崇。
那人道:“二位好汉身上但无钱财,亦不可随意伤坏了他人,好汉这一顿饭钱,且由小人出了。只化干戈。”沈春不言,张先道:“不知兄弟姓名,怎好破费?”那人道:“小弟景崇,江湖人称景瘟神的便是。”这才说出姓名来,原来是本地二龙山的二当家,就在这里做买卖打探消息,能做一手好菜肴。景崇通报了姓名,张先却要隐埋名字,思虑一回,道:“在下张前,这位是俺兄弟沈风。”此后便以张前、沈风代之。三人续了礼,景崇又请二人入里坐了,谓那夫人道:“这是俺的浑家邹氏,方才多有慢待,少罪。”说了,就把饭钱免了。张前、沈风要来感谢。景崇又把酒饮了三五巡,各自微醺,景崇道:“敢问好汉何以至此?”张前道:“俺二人因犯了些事,不曾有得盘缠,故才出此下策。方才感谢兄弟出手相助。”景崇道:“既然二位好汉没了盘缠,小弟这里颇有钱财,有十两相赠,万望收纳。”张前正要推辞,沈风拦住。张前寻思一回:“我二人确实没了盘缠,只好先受了,他日有了财产再来拜谢。”因此收了,谢过。景崇道:“张兄也走得江湖,如今可有留身之所?”张前道:“尚且没有,但有去处,也不挑了。”景崇道:“既然如此,小人这里有个安身之所,不知二位哥哥意思如何?”张前道:“兄弟但说,去与不去,皆不碍你。”景崇道:“实不相瞒,这山唤作二龙山,山上两个好汉,一个唤作门神毕隆,占山为王,做了大头领。另一个便是小人瘟神景崇,就在这里做买卖,打探往来消息。二位不如与我一同前往上山落草,不知可也?”张前道:“这个容我等商议则个。”沈风又问道:“不知你二人因何落草?”景崇道:“一言难尽,容我慢慢说来。”凭着五七分醉意,只把事情说道:
“那日去东京做生意结交一人,便是门神毕隆,我二人就在京城开一家酒店,只因生意火爆,被同行嫉妒,用了些手段买通官府,就把这一家生意损毁了名声。这毕隆不忿,只把那死对头打杀,如今逃命青州二龙山,后来每每与书,只因当时家父清白,不愿上山。只是我曾与毕隆相熟,因此上官寻我等的麻烦,我等在那京城里安不得身,只能携一家老小来投兄长毕隆,此后便做了山寨头领,只是我二人无甚本事,那官府也懒得管咱。”说了,便来饮酒。张前寻思道:“这厮邀我上山,我本是下山来的,又却怎去的?”三个也不多说,饮罢方休,当时三个各自去歇息了。
睡到次日五更时分,景崇自来叫张前、沈风起来。洗漱罢,再从店家处取三五杯酒相待,又教吃了些肉食之类。此时天尚未明。三人说了些江湖上的勾当,景崇又道上山之事,说至情深。张前就来与沈风商议则个,张前道:“也罢,且随兄弟去一遭也好,若不随意,再做计较。”几人商议定了,就三五个伴当,取了马匹、兵器、行李并景崇。一行人取路投二龙山来。把关的小喽啰在关上看时,这一路五六个人马要拜关,只见两个小头目上关来看,知道是自家头领景崇,便迎接上山来。毕隆听了大喜,叫:“景崇贤弟到了!我亲自去迎。”小喽啰得令。二人相遇说了些备细,毕隆看了景崇身边两个汉子道:“这二位好汉,却是何人?”景崇道:“这位叫张前,第二位叫沈风,小弟山下店里遇到的,因与小弟投缘,故来相随。”张前、沈风自不做声,只与毕隆互相行礼。二人看毕隆时,但见:
圆脸阔腮,胡须扎煞不见地阁方圆;肩宽臂粗,满身横肉一片盖体黑毛。若不说是生意人,谁知好汉开店精?
毕隆也与张前、沈风回礼,小喽啰背了包裹,拿了刀仗,引着三个好汉到宝珠寺聚义厅上。毕隆就坐中间交椅上,左边交椅上请景崇坐了,右边交椅上请张前、沈风坐了。毕隆又看张前、沈风道:“还不知二位好汉原先那里高就?”张前拱手道:“禀头领,我等皆是山东地界做个牙将,因误了公务,丧尽了家里,逃亡在外。”景崇道:“只是让小人遇见了,见他二人不凡,小人擅作主张邀他来入伙。”毕隆不疑有他,叫张前坐了第三位,沈风坐了第四位。一面叫小喽啰取酒来,把了三巡。
当下毕隆叫小喽啰一面安排酒食,整理筵宴,请景崇并张前、沈风赴席。众好汉一同吃酒。席间张前尚有醉意道:“若不是那将事情,我职务家业都可保全,俺也不必落草。”毕隆道:“却是何事?”张前待要讲实情,被沈风止住道:“清风山头领倪乾、蒋哉举伙来攻我清风寨,不曾想那个呼敢炽张都监,领着军官反叛了。剩余士卒自然不敌,我兄弟二人只好退散间私跑了,惹得那新任知府老贼大怒,杀了我等家人。”景崇道:“却如此这般,那倪乾是个有本事的。”毕隆道:“说到倪乾,是那铁算盘倪乾?”张前道:“正是此人。”毕隆听见了,便道:“我有幸见过倪乾这人,虽无甚本事,也颇有些义气。”景崇道:“虽也曾听闻,此人仗义多谋,果真好男子么?”张前、沈风两个只不做声,毕隆道:“确实的好,我将上山来时,初建草寨。当时他便赍赐骨董金银与我,正是此人周济,方才啸聚这许多喽啰。”毕隆又道出倪乾百般好来。张前闻言愤懑不已,沈风只是一旁应承。当晚席散,景崇便回山下店里去。张前、沈风取了铁棍、行李,小喽啰引去客房内歇了一夜。两个人在房中闷闷不已。
次日早起来,吃些茶饭,张前谓沈风道:“这里也听得倪乾的好,但不自在,我去便了。”沈风道:“兄长既然如此,我定跟随。”二人带了行李,提了铁棍,骑了马匹,叫一个小喽啰领路下山,不辞而别。正于下山路上,又遇见山下店铺引上一伙男子来投,那为首的正是店铺主人景崇。景崇见这马上二人,知道是新上山的好汉张前、沈风,便问道:“二位哥哥刚到山寨,不知去做何事?”那小喽啰道:“二位头领只说下山去,叫我领路,不晓得何事。”景崇再仔细看张前、沈风时,又不知其中备细,只是行了个礼,让过了,自引着新到一伙青壮上山去,只是心里留了些惦记。毕隆见又有人来聚义,兀自欢喜,又教喽啰摆开宴席,请了山寨新旧众头领来,唯独不见张前、沈风二头领,问道:“张前兄弟并沈风兄弟如何不来?”景崇道:“我见那二人自下山去了。”毕隆正待要问,又见小喽啰来报说道:“张头领下山后吩咐小的说:‘不辞而别,本当不该,但人各有志,恐怕诸位头领苦留,且自去了,勿念。’说完便骑马走了,不知去向。”景崇道:“可惜了这两条好汉,不能为我二龙山所收。”众人皆自惋惜。酒席之间,景崇猛然想起一事,叫道:“原来是他!”毕隆忙问是谁?正是:岱岳就在眼前,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景崇想起甚事?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