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曾华话锋一转，“但我认为，你能如实回答，不予狡辩，主动承认错误，说明你良心未泯，人性尚在，我还是愿意给你改过自新、重做好人的机会！””
    杜壮脑子活络，社会阅历丰富，察言观色、能说会道是拿手好戏。他虽是村医，却很懂花小代价获取大利益之道。他经常揣摩各级领导的心理，总结应酬方式，因人而异，因人施策，加之豪爽大方，舍得花钱招待，因而医疗系统的各级领导都认可他，赞赏有加。他不仅年年是宁山县医疗系统的先进个人，而且得到的各种政策补贴资金也是最丰厚的，真的是花小钱赚大钱。
    多年来，他应对各级各类医疗检查总是游刃有余，从来没失过手。在他的印象中，镇党委书记就是“土皇帝”，凡事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的仕途、利益，对与自己前途没甚关联的群众健康毫不放在心里，村医工作更是不屑一顾，对医疗政策屁都不懂，糊弄他们就如小孩玩泥巴般轻松自如。
    让杜壮始料未及的是，曾华与众不同，不仅重视农民群众健康，而且熟稔医疗政策，对村医职责的了解堪比专家。他脸上笑眯眯，看似人畜无害，提问却直奔关键之点，步步深入。他这样的社会老油条都束手无策，无法敷衍塞责，蒙骗过关。
    根据经验，此时此刻，位高权重的领导为展示自己的权威，显示自己的果敢和魄力，都会怒发冲冠，大发雷霆，甚至当场表态，给予严厉的处分。心术不正的领导会趁机拿捏，敲诈勒索，故意留下令人一时难以理解的深奥言语。
    杜壮横下一条心，他妈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砍头不过碗大的疤，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他麻起胆子，硬着头皮，惶恐不安地准备迎接那即将到来狂风骤雨，山呼海啸。
    但是，曾华，这个令镇中心医院院长都闻之胆寒的党委书记，自始至终都对他和颜悦色，轻言细语，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以德服人，主动宽恕他的渎职过错。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杜壮激动万分，用手擦了两把额上的汗水，眼中流出了痛苦、悔恨和感激交织的泪水，感激涕零说：“曾书记，我过去所做一切，决不是好人所为。但我也不是一个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的畜生。”
    “您放心，从今往后，我一定痛改前非，做一个合格的村医和签约家庭医生。”
    曾华点点头：“杜医生，我相信你。”
    杜壮打开办公桌和书柜，拿出一大摞蓝色资料盒和各类台账，放在桌上摊开，逐一指着，诚恳万分说：“曾书记，您把我当人看，我也对您掏心掏肺。我知道您还要问什么，我干脆竹筒里倒豆子，一粒不剩。”
    “这本村医坐诊日历，假的。”
    “这套处方台账，假的。”
    “这台居民健康档案，假的。”
    “这盒孕产妇及儿童健康管理台账、老年人健康管理台账、健康教育台账、慢性病患者健康管理台账等等，统统都是假的。”
    刘善、周良生、张美凤和赵生财等都张大着嘴，眼光随着杜壮的举动而上下左右移动，眼前的一切太魔幻了，让人感到十分不真实。他们摇晃着头，闭上眼睛几秒后再睁开，再仔细看看情绪几近失控的杜壮，认真看看神态自然的曾华，才确信眼前一切都是真的。
    曾华脸上荡漾着迷人的微笑，移步上前，轻轻抚按着近如癫狂的杜壮的肩膀，让他坐在椅子上，真情安抚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错能知改，善莫大焉。”
    “杜医生，亡羊补牢，犹末晚也。为民服务之路，来日方长。”
    “我相信你，请坐下！”
    杜壮依言坐下，良久，才长吐一口浊气，平息澎湃的心情，通红的脸恢复了常态。张美凤把一瓶开了盖的矿泉水放到杜壮手上，杜壮顺手接过，高仰着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
    曾华坐到椅子上，细声问道：“去年底，全县大张旗鼓地模拟省检，其严格程度是空前的。杜医生，你是怎么过关，并赢得检查组赞誉的？”
    杜壮呼吸平缓下来，用纸巾擦了擦嘴角，羞愧说道：“镇中心医院遵照县卫健局指示，不惜代价，集中全镇医疗骨干力量，全力以赴，逐村卫生室指导，并帮助编造各类迎检资料。”
    “我平时对镇中心医院上下都以礼相待，吃的喝的都上档次。他们当然投桃报李，重点关照我了，不仅手把手地教，而且还亲自操刀，为我杜撰各类材料，精益求精，万无一失。”
    曾华仍疑惑不解：“如果县检查组到贫困户家中实地探访，岂不露馅了？”
    杜壮轻描淡写说：“简单得很。我平时也偶尔给贫困户看过病，对贫困户小恩小惠，送点小礼品，廉价的药物，熟络感情，全为日后备急。”
    “村两委积极配合，站立在旁，威慑力不言而喻。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以后有个头疼脑热的也要我帮忙，请他们方便几句话，还不是手到擒来，水到渠成。”
    “如果检查组电话询问呢？”曾华仍有困惑。
    “这有何难，”杜壮不假思索说，“那些可能的‘钉子’贫困户，或早被镇村重点警告，或告知检查组他们全家外出打工。检查组手中的贫困户电话号码，或是村、组干部，或是干部家属，可靠群众的。”
    “是这样的吗？”曾华目光如炬，扭头逐个看向刘善、赵生财。
    刘善避开曾华愤怒的目光，汗颜点点头。
    “哦，原来如此，”曾华恍然大悟，心中的疑问完全解开了，“如果是省市检查，依样画葫芦。”
    刘善说：“是的。”
    曾华说：“杜医生，你这次到村部来，肯定是上级又要来检查了。”
    杜壮毫不隐瞒答道：“曾书记，是的。县卫健局已接到市局通知，下周将到宁山县检查医疗扶贫工作。我今天来目的只有一个，造假迎检，明天县镇医疗专家实地指导。”
    曾华长叹一声：“县卫健局疏于对镇、村医疗单位的管理，不悉心传授给医疗技术，却集中精力和骨干指导造假制假，难怪镇村医疗水平越来越差，镇中心医院的空床率达50%以上。”
    “国家宝贵的医疗资源被大量无情糟蹋，老百姓依旧看病难，看病贵，看不起病。”
    刘善说：“省、市、县卫生健康部门心知肚明，却掩耳盗铃、装聋作哑，听之任之。对上级报喜不报忧，维系皇帝的新装。”
    “他们热衷于搞医疗建设，购买医疗设备、器材，集中向下配备，侵吞公款，收受贿赂，中饱私囊。”
    曾华沉思片刻，昂着头，双手紧攥，毅然决然说：“罢，罢，罢。我无权对政策评头品足，对别人说三道四，但有权保证在柏城镇这一亩三分地，不能容忍有此肮脏之道。”
    “我一定要让柏城镇人民真正享受党和国家医疗政策的阳光雨露！”
    曾华命令道：“刘组委，通知副镇长朱倩，请她坐镇镇中心医院，以一月为期，全力解决医疗扶贫中的造假问题，督促镇中心医院抓紧落实中央、省、市、县的各项医疗政策，一丝一缕阳光雨露都不准贪污。“
    ”如有阻力，我全力支持。如需担责，我排第一。”
    “如不能如期如质完成任务，请她自动辞职，或由镇党委向县委提请免职。”
    “何去何从，请她自定！”
    张美凤眼眶禁不住微微湿润了，明亮如珠的眼睛痴痴地望着曾华，这才是真男人，一个顶天立地的真男人。如能为此男人挡一缕风、遮一滴雨，哪怕抛头颅、洒热血，至死不悔。
    曾华拍拍杜壮的肩膀，饱含期望说：“杜医生，牢记你刚才的承诺，瑶胞的健康和生命大如天。”
    杜壮昂首挺胸，目光坚毅，铿锵有力说：“一诺千金，如有违背，天诛地灭！”
    曾华紧紧握住杜壮的手，用力摇着：“后会有期。”
    杜壮眼含热泪，依依不舍：“曾书记，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