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昏。
随着夜幕降临,御花园逐渐热闹起来。
宴会开始。
皇帝与皇后、太后居于高位,嫔妃分列而坐,众臣子及家眷男女分席。
彭慧高声:“北狄使团觐见!”
一时,众宾静默,望向一处。
只见几个高臂窅目之人,身着异域服饰走上席间,为首的那个男子皮肤微黑,看着二十五六岁,身形比顾世悯还略高大些,剑眉星目间,带着深沉如水的算计,和久经沙场的阴戾。
“外臣赫连佑,拜见大雍皇帝。”
作为北狄未来的继承人,他自是学过大雍的官话。
席间,霍无忧只是兀自斟酒一杯饮下,似要将那汹涌的恨意也一同咽下。
皇帝免了他们的礼,让他们入席。
听着皇帝与赫连佑那虚情假意的套话,霍无忧只觉心烦,他看向太后,太后身边,却没有薛执宜随侍在侧,又看向了霍知愉的坐席,同样空空如也。
不知在想什么,那双瑞凤眼微微暗了下来,面上不显,但手指已然焦灼地握紧了杯盏。
在皇帝与赫连佑的推杯换盏间,话题自然而然过渡到了和亲之事。
赫连佑笑道:“父汗只盼我这次能带个王妃回北狄,只是不知中原的花朵可否经得住大漠苦寒。”
“公主身为皇女,有真龙血脉庇佑,又何惧苦寒呢?”安昭仪冷不防道。
安昭仪虽被允准出席,但恩宠早已不似之前,心中记恨着丽妃,也愈发讨好起皇后和太后,此刻自巴不得与丽妃对着干。
丽妃闻言,脸上的笑僵了一瞬,随即柔声道:“陛下,近日平章身子不适,今早又病倒了,只怕经不起安昭仪此番夸赞。”
果然,今日的宴会甚至没有安排顾如萱的席位。
葛贵妃接话道:“说起来,安乐郡主身为将门之后,父兄皆镇守于边疆,想必与这些从小在华京长大的娇女儿不同。”
霍无忧敛眉不语:葛家的目的是破坏和亲,如今贸然将阿愉推出去,目的定然不是为了让阿愉成为和亲人选。
总之,事出反常必有妖。
赫连佑闻言,附和道:“安乐郡主性子洒脱,的确与众不同。”
葛贵妃讶异:“这么说,殿下已经见过安乐郡主了?”
没等赫连佑开口,便有嫔妃附和道:“贵妃娘娘有所不知,郡主与殿下不打不相识,可谓金风玉露,天作良配……”
等到话快说完了,葛贵妃才后知后觉地提醒:“不得失言。”
太后的面色已然变了,可皇帝却并未阻止,只由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下去。
赫连佑面带笑意:“只是不知,安乐郡主今日怎不见出席?可是也身子不适?”
这么一说,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霍知愉的座位空空如也。
“我竟不知北狄的皇子,连对他国宗室女眷都这般关切。”
关切得都有些厚颜无耻了。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霍无忧斜倚着身子,一袭红衣与满头张扬的珠饰,让他像只孔雀一般,但脸上却是生硬与不耐。
闻言,贵妃打圆场般笑了笑:“殿下,这位就是安乐郡主之兄,临安侯。”
说罢,葛贵妃还故作担忧,道:“不知临安侯是否知晓郡主去了何处?这么许久不见人,实在让人担心。”
葛贵妃一开口,霍无忧一个眼刀就递了过去:“贵妃忧思过甚了,在宫中能有什么事呢?”
说着,他忽散漫一笑:“贵妃娘娘方才说,阿愉的父兄镇守西北,所以她便也不惧苦寒?”
贵妃素日只当他是个寻常纨绔,也并未细细了解过他的秉性,此刻并不知他要说什么,只不答他。
却见霍无忧慢悠悠晃了晃手里的酒盏:“可惜,我父兄三年前便已经不在月岭关了,如今安乐郡主的兄长,只有我这么个养尊处优的闲散勋爵。”
他说着,眉头微微一挑:“说起来,现在守月岭关的是定国公,想必葛家的姑娘,必然个个体壮如牛,是不是?”
他这般说着,却仍是玩笑的语气,让人想要与他计较,都显得太过小气了。
葛贵妃哑然。
霍无忧会对和亲表达不满,这是人人都早有料想之事,毕竟谁也不想自己的亲人被送去千里之外,只是葛贵妃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他带着恶意的调侃。
她只能恨恨想着:横竖只是个无用的纨绔,只能耍些嘴皮子功夫罢了。
正此时,安昭仪突然呀了声:“说起来,从宴会开始,本宫似乎便没见着元徽小姐,这么许久不见人,贵妃作为姑姑,怎么半点不担心了?”
葛贵妃一晃神:果然,葛元徽的座位也是空的,她今日心里有事,竟都未曾察觉葛元徽去了何处。
席间,葛靖阳忧心地叹了口气,他倒是早就发现他妹妹不知所踪,已然让人悄悄去找了,只是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今日的计划,绝对不能再有差池了。
正此时,只听格外突兀的一声咣当,赫连佑面带歉意起身:“陛下,方才我失手打翻酒盏,失礼了,不知可否离席,前去更衣?”
果不其然,他的衣襟上沾染了大片酒渍。
皇帝自是允准的,让人给赫连佑引路,前去更换衣裳。
离开前,赫连佑与吴丽妃的视线悄然交错,让人难以察觉。
意外一件接一件,让人有种难言的异样,似有什么暗流涌动,却又说不上来。
丽妃正色,也拿出了协理六宫的做派,道:“如临安侯所言,身在宫中,能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左不过是姑娘家贪玩些,在哪里绊住了,说不定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葛贵妃亦道:“平日总跟在太后身边的薛执宜也不见人,想必此刻是在郡主身侧服侍,这奴婢忠心,从前郡主落水,她便对郡主舍命相救,有她跟着,也让人放心些。”
这些小插曲并未让人多想,宴会也得以继续。
可赫连佑却也久久未归,皇帝心下也不免担忧,让彭慧差人前去寻找。
见状,葛贵妃不怀好意笑道:“安乐郡主也尚未回来,就是在哪里遇上了也说不准。”
安昭仪趁势道:“这么说,遇上元徽小姐也未可知,不是吗?”
自讨没趣,葛贵妃不语。
在无人看到的角度,吴丽妃在袖底拧着自己的手指,眼中闪过一瞬愧色:对不起了,郡主,若非别无他选,她也是不想这么做的……
可就在此时,一阵吵闹声响起,只见几个太监正死死按住一个杂役打扮的宫女,口中还叫骂着:“下贱胚子,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胆敢擅闯宴会!”
那杂役却还撕心裂肺叫喊着:“陛下救命!安乐郡主有难!奴婢不敢隐瞒!”
石破天惊般,所有人都看向了那个方向。
太后急切起身:“放她进来!”
只见那杂役宫女被押上前来。
皇帝冷声问她:“你说郡主有难?何难之有?若不从实招来,朕赐你死。”
那宫女缩成一团,声音颤颤巍巍:“奴婢……奴婢在太液池畔捡到一支郡主的珠花,奴婢担心郡主此刻已然落入水中!”
“只是一支珠花而已。”葛贵妃面色严肃,但眼底却是了然:“为何就能断定郡主落水,而不是偶然遗失?”
宫女重重叩首:“回禀贵妃,奴婢原本也是如此作想,可方才奴婢听见,跟着郡主的人是薛执宜,奴婢担心她会再一次对郡主下手!”
“薛执宜是建章宫的人,她为何会加害郡主?”
说话的是霍无忧,他依旧懒怠的语气里,难得地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杀气,他嗤笑一声:“只怕是掖庭艰苦,得了疯病却不能及时瞧大夫,如今都疯到宴会上来了。”
葛贵妃只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对那宫女道:“你说的‘再一次’,是什么意思?”
宫女旋即似得到什么指令一般,飞快背出接下来的话:“从前薛府尚在,薛执宜曾因在郡主落水时出手相救,因此得太后青睐,可奴婢却知道,这一切都是薛执宜蓄意为之,是她自己推了郡主入水,又将人救起,以此在太后面前立功!”
说着,她又磕头:“奴婢不敢撒谎,所说句句属实!”
闻言,葛贵妃却是作出一副义正辞严:“薛府发生的事情你一个掖庭杂役如何会知晓?只怕是想要诬告太后身边之人!”
杂役宫女却在此时抬起头来:“奴婢会知晓,是因为这都是奴婢亲眼所见,当初薛执宜谋害郡主时,奴婢意外撞见,只是当时不敢声张!”
在她抬起头的瞬间,席间女眷已然惊呼阵阵。
贵妃厉声问她:“你究竟是何人?”
宫女嘴唇颤抖,高声道:“奴婢掖庭宫女薛盼柔,家父乃罪臣薛振通,正是薛执宜的二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