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现的红雾让云道然很是难受,压抑与焦虑令他的脑子阻塞,他感觉到了某种隐秘的诅咒正在他的身上生效,而他却对此一无所知。
如果他不是人类,那为什么独对人类奏效的红雾,反而也会令他如此难受呢?
“因为这个阵本就是为了你而布置的,我应当教过你,这个阵法为引鬼阵,实际上并不尽然,引鬼只是第一步……”
鬼怪与怨魂的签约再度进行,这次不会再有什么人阻止,得到鬼神之力相助的怨魂血意弥漫、杀机尽显,由此,他们被赋予了离开这里的资格。
离开这里,而后进行杀戮。
云道然看不到他们杀戮的场景,但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上,无形的血柱、无形的枷锁正在一点点的加强,每一道加入进来的红光都以为一位生命的逝去。
“因果嫁接……”
云道然在恍惚中意识到了,引鬼确实只是第一步,而第二步就是让大量的鬼与大量的怨魂签约。
签约后的怨魂制造的杀戮有部分会被算在为他们提供力量的鬼上,而因为这些鬼又处于阵中,所以这些积攒下的杀戮的果实,最终……
都会算到云道然的头上。
这个阵里,他既是阵眼,也不是。
“为,什么……这样会死多少人您不知道吗?如果……如果我当真做了什么恶行,让天道裁决我,我亦毫无怨言,为什么……为什么要任凭鬼怪这般屠戮……”
云道然睁大着眼睛,满目血红,急切地开口道,他不想再管自己究竟是什么身份了,他只是遵照本心地质问道。
伴随着他的话,血意又加深了几分,枷锁的重量只有阵中人知道,云道然半跪了下去,剧烈喘息着。
“……从未有天道,傻……子。”
师父叹了口气,沉沉地开口道,在刚出口傻字时,他顿了一顿,眼眸中复杂的情绪闪过,最终只脱口出了最后一个字。
“从未有?那,那符箓,我用的……”云道然慌乱地辩解道,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崩塌,这种碎裂感,比听到他身份时带给他的震撼更强。
“我把几只鬼怪封印在了里面,在你启动之后,它们就会与你签约,屠杀你所憎恶之人,仅此而已。”
师父淡淡道,他的目光微微侧开,并没有在看云道然。
“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这里从来都没有什么相生相克,有的只是永无止尽的以暴制暴,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鬼怪,乃人心所欲——人性善,便向善;人性恶,便向恶,这本不足为奇,因为大多凶器于人类皆是如此。”
“而它千不该万不该在,乱了生死的分寸,每个人死后都有与鬼怪签约重返人间顺意妄为的机会,于鬼怪的蛊惑下,再造凶案……”
“……人类啊,就不应该将希望寄托于鬼神之力,死后才能求来的‘神’,究竟是为了你,还是为了他们自己。”
师父的语调并不高昂,只是在陈述一个他早已看透了的事实……云道然从未听过师父说这些,在他的印象里,师父为人正直一生,一生都在为了伏除鬼怪而劳碌奔波。
或许,就在这一场又一场永无尽头的忙碌中,他忽然领悟了——
“鬼怪。”
“从一开始,就不该存在,这个世界并不完美,但能令它逐渐变好的,绝不会是鬼怪的奴隶,只能是人类自己……”
“而想要从源头上消灭鬼怪,就需要铲除万鬼的源头……也就是你。”
简单的几个字,却令云道然产生了极为分裂的感觉,一边他的内心无比赞同前一段话,能够铲除鬼怪一直以来也都是他的心愿;另一边,师父严肃而又决绝的目光让他呼吸一滞,他捂住绞痛的心口,问出了盘旋在脑海的那个问题。
“那您当初收留我时……”
“主将你交给我时,刻意收走了你恶面的灵魂,只保留了善面,贫道……也曾想单纯凭借封印和引导你走向正途,来遏制鬼怪的不断增生,但我失败了,最终如祂所料……”
“鬼王极其难灭,因为他存在于轮回之道上,尽管受封为人,但只要轮回之道不断,它就会无限转生。”
“于是我以时间为纬度,依照人类的人生布下了若干催生的因果阵,将他受到与人类等同的桎梏,而后又以“生”、“死”二处为终点,设引魂、噬魂二阵,将诸多因果施加其上,以鬼怪斩断人类轮回的方法,来斩断……你的轮回!”
“最后,就是怎么消灭你的问题,我……”
师父的声音顿了一顿,他抿了抿唇,狠下心,想再开口时,云道然已经抢过了他的话。
“你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不是吗?你和你的……主。”
云道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感觉那种蚂蚁挠心的滋味更严重了,浑身上下,除了血雾,依旧有什么炽热的东西在烧灼着他,令他疼痛难忍。
他机械般摇着头,眼神里带着凝如实质的悲伤与哀恸,血液渗出嘴角,他开口道:
“您还是在敷衍我……您,最后我会怎么死?您不是早就已经安排好了吗?”
“你们保留了我的善面,教导我要惩恶扬善对鬼怪不可手软;告诫我人类主权的地位让我无论何时都将其放在首位,你们……你,告诉了我那句话——”
“‘最好的结局,应当是让一切罪恶,自食其果。’”
“哈哈哈,罪恶!你们,不早就在一开始就安排好了我的死相吗?!”
云道然发了疯一般,用手去挠他的皮肤、他的血管、他的心脏,手指硬生生将那个两指宽的血洞扩大,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很痒又很痛,他想改变这种难受的局面,可炽热的血液喷溅后,胸口依旧闷的难受……
云道然啊,善良的云道然,他不可能压抑得下内心的罪恶感,就算识破了这一切的布局,就算嘴中再怎么万般逞强,他也只能走向这一步……早就为他安排好的一步。
万鬼噬心的痛苦从胸腔中蔓延,他的血肉在吞噬着他的灵魂,要将一切抹去,可他却希望这个过程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垂下头,有些不敢直视四周投来的各色视线,只是抿着唇半蹲下身子一动不动。
……哪怕知道自己或许罪该万死,也知道如果是过去的自己来到现在的自己,也会对自己唾弃,但他还是觉得很心酸。
一直以来的过去是一个巨大的阴谋,而唯一珍藏的“亲情”也不过为虚幻,如此种种,只为他一个人在这孤独的枯萎。
——为什么得是他?
——为什么非得是他?
现实压抑着根本问不出如此笨拙的问题,他垂着眉,在众人的默许下,静静等候着将至的死期。
最后的几道血色枷锁依附了上来……某种轻微的碎裂声响起了,异常清晰。
道士停止了阵法的运作,血色凝结在他的手掌上,是死在这场鬼怪与怨魂暴动中的具体人数,他在心里默数:
总计1024人。
他们的生命,他们的因果罪业累加,终究粉碎了万鬼之王的轮回归路。
这些代价……
是可以接受的。
因为倘若鬼怪继续存在,“杀戮游戏”永不终止,那人类所面对的只会是“灭亡”和“圈养”这二个未来之一。
少数人、多数人……
这是一种。
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