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亥时,屋子里格外岑寂,
纥骨颜额上的一缕碎发垂下来,硬朗的面容更添了几分孤独冷清,
他的容貌好不光是因为那张脸有棱有角,而是朱唇情眼,剑眉下的丹凤眼含蓄妩媚,独有秋波。
那目光如山崖之下的闪电,清冷有神,点漆墨然。
黎舟元姳捧着脸在看书人的面上扫了一圈又一圈,她上下翻看,心里想着,
到时……应该从哪个地方把脸皮剥下来才好。
纥骨颜知道黎舟元姳贸然的眼神在自己脸上仔细打量,他却不恼。
不过不知从什么时候,他就已经习惯了。
“你说你怎么这么无趣,除了看书练剑你还会干什么?”黎舟元姳神情恹恹,语气里颇有些困意。
以为不会回应,没想到纥骨颜却突然反问了一句,“那你呢?”
正待黎舟元姳愣神,纥骨颜又紧接着继续说:“除了杀人,你还会什么?”
“我会的东西可多了,看不起谁呢?!”黎舟元姳提了精神,
笑话,她活了这几百年可不是白活的。
纥骨颜双眸一闪,努力猜出一个,“骂人?”
憋了一会儿,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能吃?”
嗓音隐有笑意,纥骨颜自己觉得都猜的有些荒唐。
虽然……说的在理,
可黎舟元姳听着却格外刺耳,心里不快。
黎舟元姳觉得自己被看轻了,心生恼火,她撸起袖子喝道:“今儿姑奶奶就让你长长见识!”
拿起案前的笔和薄纸,开始写写画画,
纥骨颜凑过身想看看黎舟元姳到底在忙些什么,可看了一会儿也没看明白,
只听黎舟元姳突然问:“会下棋么?”
纥骨颜:“?”
“痛快点,会不会?”半天等不来回答,黎舟元姳不耐烦地又问。
看黎舟元姳抬头,纥骨颜急忙将自己偷瞄过去的眼神收回来,
纥骨颜一怔,虽不知道黎舟元姳要干什么,还是乖乖应声,“会一点儿。”
“会不会都没事,反正跟这个没关系。”
纥骨颜:“……”
没过多久,黎舟元姳就大功告成了,
她拿起薄纸吹了吹,试图将笔墨都风干,
仔细看薄纸上的笔墨铺满一整张,数条黑线相互交错,一横一竖都画的笔直,
“这……是什么?”纥骨颜问。
“五子棋。”
见纥骨颜俊脸上闪过疑色,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惹得黎舟元姳想笑,“五个棋子连成一线就算你赢,很简单。”
纥骨颜垂眸,没有说话。
黎舟元姳轻敲纥骨颜身边的桌沿,“玩嘛,”
她明眸在眼眶里绕了几圈,眼睛一亮,翘起一根手指放在鼻尖一比,“谁输了就答应对方一个条件。”
见纥骨颜还不回答,还有些不情愿的样子,
黎舟元姳继续忽悠,“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不违背你的意愿,可行?”
“玩嘛,你这么聪明,万一你赢了呢?”
“若是你赢了,让我自戕我也接,如何?”
此话一说,纥骨颜的眸光骤然掠过异色,
真有效果,
黎舟元姳暗想,今儿非得把这头冰山驴拖动了。
又怂恿道:“这可比你杀我要容易多了,我黎舟元姳说到做到。”
沉默片刻,见纥骨颜放下书,有同意的意思。
黎舟元姳立刻将薄纸铺开,从手边拿出一翁棋子,嘴里絮絮叨叨给纥骨颜讲述规则。
二人便开始了第一轮的对决,
纥骨颜有些茫然,虽听了规则,也只是理解了大概,他略有迟疑道:“这棋……我从未听过。”
黎舟元姳不屑冷哼,“你没听过的东西多了去了,活了二十载,二十载都闷在山里头练剑,能知道些什么?”
一盏茶的时间已过,棋也下了半面纸,
还没有决出个胜负,
黎舟元姳面色略有猝然,脸上肌肉都不自觉僵硬起来,
不是没玩过吗?
她心想,怎么每回这臭道士都知道她自己要下在哪个位置?
本来还想速战速决的……
正待黎舟元姳抓耳挠腮,寻思要下在哪个位置时,
淡淡的柔声将紧迫的场面扯开一个口子,“你从何处得知的?”
纥骨颜的这个问题,引得黎舟元姳手上一滞,眉眼间染上一层凉意。
“一个故人。”
她的兄长,元璟。
这个她小时候常玩儿,每次玩的时候都能跟她阿兄吵上三百回合,原因是黎舟元姳老想着悔棋,元璟死活都不能装作没看见。
两人好胜心都很强,谁也不让谁。
吵完之后,就以元璟失败告终,
他哪争得过他妹妹,最后只能选择当个“瞎子”了。
她缓缓落下指尖的棋子,又说:“他说,是一个来自未来的人……告诉他的。”
“未来?”纥骨颜听到这个词,心里发紧,不由一愣。
“……”
“我赢了!”
黎舟元姳一声惊呼,吓得纥骨颜手指微颤,两指间的黑色棋子应声掉落,
噔噔噔——
滚至薄纸之上。
“臭道士,要专心啊。”黎舟元姳唇角勾起一抹坏笑,有得逞之意。
纥骨颜神情淡然,眼睫一扬,颇有无奈。
呵,不小心掉进她设的局了。
黎舟元姳摊开手,喜不自胜,眉宇间还带着点狡黠的幸灾乐祸,“啧啧啧,可惜咯,错失一个杀掉大魔头的机会,该哭鼻子咯。”
每一个字都在辛辣的嘲讽,
纥骨颜听着黎舟元姳得意忘形的话,然后默默将棋子一个一个收入陶翁中。
而他没什么表情,脸上很呆滞,根本就没有输了比试应该有的神色。
黎舟元姳心里觉得不爽,
她一把夺过纥骨颜手上的陶翁,推到一边,目不斜视地盯住纥骨颜,“我厉害吗?”
不说话?
就你话少?
黎舟元姳逼问:“问你呢,我厉害吗?”
“厉害。”
听了这话,黎舟元姳凌厉的眸子淡了很多,可还是不满意,
又问:“你是不是自愧不如?”
“嗯。”
“你服吗?”
纥骨颜垂首默然。
默了片刻,他抬眸对上黎舟元姳渴望的眼神,一丝无奈渗进眼角的笑纹里,他扯唇说了那个让黎舟元姳满意的字。
“服。”
说完,他又将方才推出去的陶翁拿过来,继续捡棋子。
黎舟元姳满足了自己的好胜心,欣然点头,她对这几个回答很满意。
这才对嘛。
一时起了兴趣,想了想,想换个花样问他,
“你败给了天下第一,还杀不掉她,是不是后悔不已,难过吗?”
“……”
纥骨颜收拾完桌面,停下动作,“这是条件吗?”
“当然不是。”
黎舟元姳撇过脸不看他,嘴里喃喃。
眸光落至灯盏里的蜡烛,一眨眼就快要燃尽了,
不知过了多久,黎舟元姳突然心不在焉地问了句,
“臭道士,你能活到杀我的时候吗?”
纥骨颜的目光立刻停在书上的一行字不动了,他长睫轻晃,
“能。”
干净的尾音像薄冷的冰线割破了秋夜的寂静。
让黎舟元姳了然一笑,她随即打哈气,伸了个懒腰,
本来已经困顿不已,刚准备入睡,
却无意瞥见窗外的那抹亮色,
她稍楞,眸光闪烁,大为赞叹,“哇,好大的月亮。”
说着就不由自主贴近窗边,将窗打开,看个清楚。
穹顶是一轮柔和满月,高挂于树梢之上,幽幽银辉洒下一层朦胧的薄纱,树叶劲舞,与银光交映,由于相距太过遥远,好像迟迟都没有得到回应……
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月辉点亮黎舟元姳的淡然的眸子,她才反应过来,“明天的月亮一定更好看。”
每次都这样,每年都这样,都知道什么时候的月亮最圆,都知道月亮长什么样,可每到这个时候,还是会不自觉的去看它。
总觉得能看出些什么,总觉得月亮后面有什么,总觉得……它能留住些什么。
黎舟元姳继续看,眸中渐深,她抬着头看出了神,眼睛一刻也不眨,就像是怕月亮会消失一样。
“明日是中秋,月亮……自然是圆的。”不知何时,纥骨颜走到黎舟元姳旁侧,他指出实情。
纥骨颜见黎舟元姳没什么动静,
他嘴唇微张,刚要开口,
“我知道。”
黎舟元姳冷冷的丢下这句,垂眸不语。
纥骨颜怔愕,打断的话被哽在喉咙里,他不由睨了一眼黎舟元姳,没有她方才得意忘形的傲然,眼底竟是点点波光,那波光沉进了青灰,藏得很深……
是因为秋风涩眼吗?
还是那穹上月太过亮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