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金发碧眼的青年低垂着眼眸，暖色调的光线打在他的脸侧，柔和了棱角，抬眼望过来时，宛如穿越了时空的中世纪美人。
    美得雌雄莫辨。
    “好，我告诉你。”
    他看向她，声音里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我有一个条件。”
    “我希望，如果你没有确切的证据，请不要伤害我的弟弟。”
    允禾一愣，格外认真地点了点头:“可以，我答应你。”
    故事从十年前开始。
    1983年，刚经历过一次经济危机的美国社会动荡不安，经济尚未恢复，集体失业率高居不下，社会治安混乱，暴力事件频发。
    但就在这个小镇里，连续五年以来，犯罪率依然保持在0。
    这一切都得归功于当时的现任警长——瑞安·克鲁斯。
    一个来自大城市纽约的男人。他凭借出色的能力成功被纽约中心警局聘任，但在工作了十年后，瑞安毅然决然放弃了警监的职位，带着妻子来到乡下，甘心当了一个小镇警长。
    他的同学、同事、以及即将升职的领导都对此表示不理解。
    在他们看来，瑞安的工作能力出色，年纪轻轻就当上了纽约警局的警监。在他的直属上司升职后，高级警监的位置必定是留给瑞安的。
    谁也不理解他为什么要放弃这么好的机会，跑到一个乡下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去，当一个没有任何前途的警长。
    但瑞安自己有更大的抱负，他当初报读警校时，就是为了实现自己的英雄梦，他不愿让自己困于政坛和权力中，瑞安想要做的，是成为一个真正维护社会安定、惩恶扬善的警察。
    于是他选择了来到小镇，来到这个较为单纯的环境中，实现自己的英雄梦。
    因此，小镇从他任职以来的五年里，没有发生过一次暴力事件。
    小镇也因此被评选为路易斯安娜州最和平安全的小镇。
    这一度提高了小镇的知名度，同时也带动了旅游业的发展。随着小镇居民收入的提高，他们愈发敬爱这个负责的好警长。
    可惜上帝是偏心的。
    他垂爱那些有罪之人，以宽恕之心原谅他们。
    但对于这些良善之辈，他似乎是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庇护他们。
    好人没有好报的瑞安，在来到这个小镇的第五年。被他尽心尽责保护的小镇，伤害得遍体鳞伤。
    他年仅五岁的小女儿失踪了。
    找到那名小女孩时，已经是半个月之后。被困在地下室的她已经没了气息，就这么衣衫不整地倒在地上，脸上、身上，没有一块肌肤是完好的。后来法医尸检时发现，她的下体已经撕裂，她是被人硬生生侵犯至死。
    而那个畜生，是当时小镇上最大的游乐园老板。
    尽管证据确凿，被抓进监狱里的凶手依然靠着他雄厚的财力，聘请到了最昂贵的律师，硬生生将他的死刑减成了有期徒刑。
    这一判决引发了群众的抗议，然而没等法院将判决书执行下来，凶手率先被人发现死在了监狱里。
    他的死法和当初小女孩的死法一模一样，下体撕裂，肠道都被捅穿了。
    作案手法熟练且恐怖。
    哪怕这是惩治恶人，但恶劣的行为仍然让人不寒而栗。而凶手的迟迟未捉拿归案，也让人们开始怀疑这位尽职尽责的警长。
    此时他们眼中早已看不到他为小镇的付出，在他们看来，这是一位失去女儿的父亲对凶手进行的报复。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指明瑞安就是杀人凶手，但越来越大的质疑声也让警局停了他的职。
    可能是为了打消众人的怀疑，也可能是以德报怨。
    停职后的瑞安领养了杀人凶手的儿子。
    年仅六岁的男孩只比他们的女儿大了一岁，然而这个年纪的他已经没有了双亲。
    不知是以什么理由，克鲁斯夫妇最后成功向福利院申请，成为了男孩的养父母。
    并取了一个和他们女儿相似读音的名字——
    利维。
    而这个做法的确取得了小镇居民的信任，他们开始渐渐忘记游乐园老板的离奇死亡，而瑞安的复职也遥遥在望。
    但就在一切都在变好时，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带走了克鲁斯夫妇。
    亨特从此成为了孤儿。
    故事讲完。
    撕开了伤疤的亨特垂下眼睑，苍白的皮肤愈发透明，像一尊寂寥的石像，坚硬的膏体包裹着千疮百孔的心脏。
    一直在看着他的允禾移开了视线。
    她早在档案上看过这起案件。
    只是几行短短的、冰冷的文字，无法描绘出那样痛苦的经历。
    只有当亲历者，用语言，将那些复杂的过往，叙述出来时。允禾才知道这是多么地沉重。
    她怀里的那张被折叠好的报纸烙在心口，隐隐发着烫。
    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已经沙哑:“所以你是担心你的弟弟继承了杀人犯的基因吗？”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总是简短且顺利的。
    从亨特讲这段故事时，允禾就知道亨特在担心着什么。
    无非是他弟弟最近古怪的行踪，以及对她高度的关注，还有小镇那两名迟迟未被找到的失踪者，让亨特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杀人犯。
    他不相信警方那边给出的说法。
    比起在裘德地下室发现的dna，亨特更怀疑利维最近奇怪的举动。
    兄弟二人生疏了几年的关系让他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弟弟什么时候看起了解剖书。
    他在害怕，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自己的弟弟会成为第二个魔鬼。
    尽管这是当年杀害他妹妹的凶手的儿子，但亨特仍然在担心着他，担心着自己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人们往往会认为爱和恨其实就是一念之差。
    就像是亨特。
    他在得知自己的弟弟是杀人凶手的儿子时，他是崩溃的，他是不理解的。
    他将自己的那些仇恨、怨念施加在这个年仅六岁的小男孩身上，哪怕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到底做了什么，哪怕他什么也不懂。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
    恨意被冲淡，复杂的感情交织在命运里，相依为命的两个人开始将彼此当作唯一的亲人。
    可恨能够成为爱，爱也能够成为恨。
    允禾拿出了那张泛黄的报纸。
    报纸是她从一位老奶奶那里拿到的。那位奶奶是学校图书室的管理员，她以前就是学校职工，后来年纪大了，退休后闲不下来，又重新回到学校免费帮学校看管图书室。
    这位管理员有个最大的爱好就是收集报纸，小镇的每日时报都被她收集起来，按照日期，分门别类整理好放在家里。
    允禾去找她时，她很痛快地就同意了，非常大方地向允禾开放了她的收集室，供允禾随意翻找。
    她也的确翻找到了有用的东西。
    这是一份归类到科技一版的报纸，时间是1984年，九年前。
    封面的标题被加大加粗，上面赫然写着:【记忆篡改手术的成功是否标志着人类社会将进入新时代？】
    这张报纸被摊开放在亨特面前。
    允禾对上他震惊的眼神，将报纸转了过来，正对着亨特，上面的内容赫然印在他的视线里。
    “亨特，你可以告诉我，”静谧的房间里，允禾轻声开口，“这个手术真的成功了吗？”
    “不……不……”
    青年的声音颤抖着，他越过书桌，一把抓住允禾的手臂:“你从哪里找到的？你怎么知道的？”
    他的力气很大，允禾的手臂被他勒出一道红痕。
    她皱着眉推开他的手，从椅子上站起来，往下看着亨特说:“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你和利维的相处方式这么奇怪，奇怪到我随便去问一个邻居就能知道答案。”
    “最清楚答案的不应该是你吗？亨特。”允禾指着上面的文字，冷眼看着狼狈的他说着。
    “为什么利维会心甘情愿当了你近十年的弟弟？为什么你对他既疏远又亲近？为什么他最近的表现会让你担心？”
    “这些你不是最清楚的吗？”允禾向前走了半步，抓起了那张报纸，指着那行字，“你很清楚，如果他的记忆篡改手术失败了，或者是失效了，他最想报复的就是你们家，以及这个社会!”
    “根本不是什么狗屁的基因遗传，你担心的其实是报复!”
    允禾的声音已经有些气愤了。站在亨特一家的角度，她很能共情到他们的痛苦和悲伤；但站到利维的角度，他难道不是一个无辜的孩子吗？
    一个因为父亲犯过的错，就被无辜牵扯进来的孩子。
    他们失去了自己的女儿，这些的确是那个杀人犯的错。
    但作为杀人犯的儿子，他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错不是他犯下的，那么凭什么他要替他的父亲赎罪？凭什么他要被迫接受这项手术，洗去记忆成为另一个孩子的替代品？
    允禾失望地看向亨特。
    失了态的青年正低着他的头，看向她手指指着的那一行行文字。
    其实这些文字他早就看过无数次，这些仿佛是印在脑海里，印在记忆最深处的。
    【着名脑神经学家芝尼娅·克鲁斯女士经历了数十次实验后，终于和她的团队在脑神经学领域做出卓越贡献。】
    “亨特，这是你将来的弟弟，他以后就叫利维。”
    【芝尼娅和她的团队宣称实验过程中没有强迫任何一名人类做实验，但尽管如此，还是有人对此提出质疑，他们认为这项技术将会给人类社会带来灾难。】
    “他会代替莉薇，成为我们的女儿。这是他替他父亲做出的赎罪，上帝会原谅他的。”
    【对此芝尼娅表示这项技术将由国家监管控制，应用于脑神经学的研究与进步，不会适用于人类。】
    “哥哥，爸爸妈妈真的死了吗？”
    现实和回忆交织着。
    过去的话和现在的文字渐渐重合，此刻的亨特已经分不清楚，哪一个才是现实。
    “亨特，”允禾将报纸收回，“其实你从五年前就在怀疑利维了吧。怀疑他和你父母的死有关。”
    “但你是个胆小鬼。”
    她平静地宣告着这一事实。
    “哐当”一声，那个一向高傲的青年颠坐在地。
    泪水一滴一滴浸湿地毯，留下了斑驳的痕迹。
    允禾单膝跪在地上，伸出一只手强制地掰正他的下巴，抬起那张布满泪痕的脸，对视着:“合作吧，亨特。这次不要再当胆小鬼了。”
    不要再当胆小鬼了。
    五年前孤身一人的他，没有勇气去撕开亲情的面纱，没有能力去面对死亡的真相。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在日复一日的麻痹里，深陷于手术的谎言中，企图用欺骗留住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但现在允禾残忍了揭开了最后一层遮羞布。
    它赤裸裸地被放在了明面，随着那张旧日的报纸一起，袒露在他面前。
    九年前的记忆篡改手术从未在人类身上进行过实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人类实验者，就是年仅七岁的利维。
    过去的实验团队，死的死，散的散。掌握着最核心技术的芝尼娅早就丧生在了一场车祸中，没有人能验证，这项技术是否真的有效？在人类身上的作用期到底有多长？
    而最初的仇恨过后，那一句又一句的哥哥，那张和自己的妹妹相似的脸庞。
    利维和莉薇。
    有时亨特也会恍惚。他叫着自己哥哥时，仿佛时光倒流，两个孩子的脸庞渐渐重叠，好像又回到了妹妹还在世时的那个夏天。
    可十年的时间，利维已经渐渐不再只是妹妹的替代品，也不再是他们向凶手报复的工具。
    他是一个人。
    是亨特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是他唯一的亲人，是他内心最深的脆弱。
    而这份脆弱成为了允禾刺向他的利剑。
    亨特别无选择。
    就如允禾说的那样，他已经没有拒绝的权利了，他不能再去做一个胆小鬼了。
    “如果你相信不是你弟弟做的，那么我们就去找到真正的凶手，归还你们平静的生活。”
    “如果真的是你弟弟做的，那么你有义务去阻止、揭发他，这是替你母亲赎的罪。”
    这是一针安定剂。
    假如他之前的猜测都是错误的，那么亨特不用再去每天怀疑和揣测自己的弟弟，也不用在责任和亲情之间犹豫。他能够好好地去修复兄弟二人之间，因为猜忌而变淡了的亲情；能够好好地过回属于他们的平静生活。
    但，假如他的猜测是正确的……
    那么他也必须去面对。
    利维做出这样的事，究其根本，是他的母亲——芝尼娅·克鲁斯作出的孽。
    父辈的恩怨不应该牵扯到小孩的身上，所以利维如果真的走上了歪路。
    亨特想，他也不会放弃他的弟弟。
    他会将他送进监狱，完成作为哥哥的最后一项责任。也是他给自己，给父母，给那些无辜枉死的少女，一个最好的交代。
    “好，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