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朝恩的得势,与他同处一个时期的两位“先辈阉宦”李辅国、程元振略有不同。
李辅国是肃宗身边老奴,在肃宗做亲王时就一直跟随,陪伴肃宗经历了长安西逃、灵武称帝那段难忘岁月,凭借个人资历和张皇后的扶持,成为肃宗离不开的权阉。
程元振是在肃宗死后,与李辅国发动政变,共同除掉觊觎皇权的张皇后,拥护代宗继位有功得以上位。
而鱼朝恩则一直长期在外担任监军,与众多唐军将领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亲眼见证了安史集团的覆没。虽然他经常瞎指挥、无端乱猜忌,导致了九节度饮恨中原、李光弼兵败洛阳,却得到了肃宗、代宗两位皇帝的欣赏,认为他是个能带兵、很忠心的铁杆阉奴。
当然,让他成为继李辅国、程元振之后又一大权阉的,还得归功于吐蕃进犯长安,代宗狼狈出逃陕州(今河南三门峡)那次重大历史事件。
当时代宗下诏让各地藩镇勤王竟无人肯来,仓皇中只有鱼朝恩从陕州带领神策军前往迎接。吐蕃退出长安,他护送代宗入朝,并借机将由他执掌的神策军一并带入长安,自此成为执掌权柄的巨阉。
比起长期生活在皇帝身边的李辅国、程元振,他的眼光显然要开阔的多,对朝政的干预程度也来的更深、更广,而不仅仅局限于掌控禁军、谗言惑主上。
安史之乱平定之初,代宗与朝臣采取了许多措施,试图尽快恢复几近崩盘的社会经济秩序。而教育、教化,作为治理国家的重中之重,自然摆到了重要日程。
自从战乱爆发,国子监这座大唐最高学府和教育机构遭到了严重破坏,不仅正常的教学、讲经活动全面停摆,房屋馆舍颓废不堪,而且还经常沦为进驻长安的各路军队临时居住地。
永泰元年(765年)十二月,国子监祭酒萧昕上疏指出,学校不可废止!
有着很高文学造诣的代宗当然知道这个道理,遂于大历元年(766年)正月二十九日颁诏:国子监恢复招生!
为了引起朝廷各部门对国子监重新运行的高度重视,代宗在诏令发布的第二天便亲临国子监祭祀文宣王孔圣人,并下令让宰相带领京城五品以上官员、鱼朝恩带领禁卫六军将领前往听讲。他们的子弟则身着朱、紫官服,光荣成为国子监恢复招生后的首批学生。
鱼朝恩自恃身份显贵,对文化、礼教这件与他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异常起劲,听起课来非常认真。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学习,他这个半文盲刚刚学会提笔写字、辨别章句,就在身边那帮舔狗人士的极力吹捧下,自认为才兼文韬武略,世上无人能及,感觉超级良好!
有了这次试听、试讲、试运行的动员打底,代宗遂于二月初五下令,重新修缮国子监!
六个月后修竣完毕,朝廷于八月初四这天,隆重举行国子监揭幕仪式,安排的第一堂课,竟然是由鱼承恩、鱼大宦官讲解《易经》!
鱼老师经过了精心准备,由于《易经》是百经之首博大精深,不可能一堂课讲完,所以鱼老师这一课主要是围绕易经第五十卦“火风鼎”展开。
他为什么单单要讲这一卦?
“鼎”卦,寓意着除旧布新,与当前战乱平息、百废待兴的形势相吻合。
鼎卦九四爻爻辞指出“鼎折足,覆公餗,其形渥,凶!”大意是鼎的三只足中,有一只足支撑不住,折了,以至将盛放鼎中的美食全部弄翻在地。显然,他是在用这句话来隐喻宰相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作为文官之首、进士出身的元载、王缙两位宰相,当然不可能听不出其中寓意!让一个只认几个字的阉奴如此挖苦,王缙怒不可遏,元载却怡然自得!
鱼朝恩把两人表现看在眼里,私下对旁人说:“发怒的并不可怕,微笑的那个才深不可测!”
八月二十一日,蹊跷的一幕发生了,代宗诏令鱼朝恩代管国子监!
要知道从晋武帝设置国子监这个机构开始,其负责人均由名师大儒担任,让一个宦官主政国子监,算是开创了国子监的先河。
不知中唐以后的帝王何以如此重视宦官群体,他们当中不仅有骠骑大将军、有异姓王、有皇帝干爹,更有象征国家最高教育学府的校长!
诏令一经发布,立刻引发争议。中书舍人常衮上疏反对,代宗不听。二十四日,鱼朝恩在宰相以下官员的陪同下,到国子监上任!
也许代宗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吧,朝中权势最高的当属鱼朝恩,只有让他主政国子监,才能保证国子监的良好运行!帝王心术,我们平常人又哪里揣摩的清!
大历二年(767年)四月二十日,鱼朝恩上疏,请求在他的一座庄园中修筑章敬寺,用以替代宗已经故去的母亲章敬太后祈祷冥福。
古时对“孝”道看的极重,对于这样贴心的请求,代宗欣然允准。
有圣命在手,鱼朝恩随即大兴土木,极尽奢华壮丽之能事,把朝廷库存的材料都用光了还是不够,又奏请拆掉华清宫馆舍来补充,耗资达万亿之多!
此时的大唐国力疲敝,远非盛世时可比。这万亿巨资,当然只能从百姓的饭碗中克扣。
卫州进士高郢上疏劝谏:“先太后的圣德,无须靠增加一座寺庙来增辉。国家的长治久安,应以百姓安乐为本。牺牲百姓幸福去营建寺庙,又会有什么福分可言!国家没有寺庙照样运转,没有百姓还叫什么国家!”
“古时英明帝王都是通过多行善政以得福,不耗钱财以求福,修养德行以消灾,不劳百姓以避祸。如今却劳役急迫,官吏昼夜不停催逼督促,动辄对百姓加以鞭打,道路上充斥着愁苦痛呼的声音。靠这种方式还指望福报,臣认为绝无可能!”
“陛下摒弃了对正道的追求,一门心思希冀于邪门歪道。只听信身边人的错误决定,全不顾治理国家的长远打算。臣实在为陛下惋惜!”
奏疏呈上,毫无半点回音!
在代宗一味纵容下,鱼朝恩手中权力越来越大,到了大历五年(770年),他已身兼“观军容宣慰处置使、左监门卫大将军兼神策军使、内侍监”等数职,并执掌禁卫六军。代宗对他宠信无比,时常与他商议国家大事,权倾朝野、无人可及!
他对政治有着非常浓厚的兴趣,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毫无忌惮的评论时事,指责宰相的施政过失。即便强势如元载,也只有乖乖听着,不敢与他争论辩解。
神策军都虞侯刘希暹、都知兵马使王驾鹤是鱼朝恩的亲信。刘希暹劝鱼朝恩在禁军设置监狱,唆使市井无赖罗织罪名,诬告城中富商大户,把他们关到监狱拷打讯问,抄没他们的家产充归神策军所有,并分出部分财物奖励告密者。
一时间,神策军在长安城内横行无忌,宛如披着军衣的流氓恶霸。但人人都知主政神策军的是鱼朝恩,只能默默忍受,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鱼朝恩每次入朝奏事,都是抱着必须批准的姿态。但凡遇到有他不知情的政事,一定会恼怒的诟骂:“这天底下难道还有不经我同意的事吗!”
代宗即便再窝囊,也是一国之君。鱼朝恩的话传到他的耳朵里,引起了他的反感,对鱼朝恩逐渐厌烦起来。
鱼朝恩在宫中有个养子名叫鱼令徽,小小年纪就已做了内给使。由于还没有官爵,暂时穿着七品官员的绿色官服。一次鱼令徽与同事吵架,同事嘲讽他官职低,他跑回家告诉了鱼朝恩。
第二天,鱼朝恩径直对代宗说:“臣的养子官职卑微,受到同辈欺凌,请赐给他紫色官服。”
紫色官服代表三品以上高官,还没等代宗答话,主管官员就已拿出一套紫服,满脸媚笑的交给了鱼朝恩。鱼朝恩让养子换上,向代宗拜谢。
代宗极度郁闷,但此时此刻也只能勉强笑着夸赞:“你儿子穿上紫服,这下可称心了!”
代宗的不爽让元载看到眼里喜在心上,他是个权力欲、掌控力都极强的人,早就看鱼朝恩不上眼,借机力劝代宗尽快除掉鱼朝恩。代宗将此事交给元载,让他想办法解决!
鱼朝恩也知自己名声不好,想杀他的人太多,每次上朝都会让禁军将领周皓带一百名射生手随行保护,并让陕州节度使皇甫温手握重兵在外声援。
元载对鱼朝恩的底细早已调查清楚,花重金收买了周皓、皇甫温。对鱼朝恩的一举一动,代宗与元载都掌握的一清二楚,鱼朝恩却丝毫没有察觉。
正月二十七日,在元载的设计提议下,代宗将凤翔节度使李抱玉调整为山南西道节度使(治陕西汉中),把皇甫温调整到凤翔任职。
接着又把郿坞(今陕西眉县)、虢镇(今陕西宝鸡陈仓区境)、宝鸡、鄠县(今西安鄠邑区)、周至隶属李抱玉;将兴平、武功、天兴、扶风四县隶属神策军。
这次调整从表面上看,是加重了鱼承恩派系的势力,因为凤翔比陕州管辖范围要大的多;而实际上不过是想把已被收买的皇甫温调的离长安近一些,以便有事时用得上。
鱼朝恩只顾高兴多得了地盘,全没想过这一系列无端调整其背后所隐藏的企图,仍然得意洋洋、骄横如故!
都虞侯刘希暹倒是有点头脑,察觉出情形不太对头,将疑虑告诉了鱼朝恩,鱼朝恩这才感到担忧害怕。然而代宗最擅长的就是扮猪吃老虎,对鱼朝恩的态度愈发和蔼可亲,礼数更加隆重周到,时间一长鱼朝恩也就安下心来。
二月份,皇甫温入朝奏事。元载托故把他留下,秘密将他与周皓召来,商议诛杀鱼朝恩的办法。计策定下后,元载报告了代宗,代宗交代他妥善去办,不要反受其累!元载受命离去,暗中部署安排。
三月初十寒食节这天,代宗在宫中设置酒席,宴请达官贵臣,元载在中书省值班没有前往。
宴席结束,鱼朝恩准备返回,代宗以商议政事为由将他留下,责备他心怀不轨。鱼朝恩不知死期将至,仗着有周皓保护,竟然极力为自己辩解,言谈举止颇为傲慢不逊。
站立一旁的周皓猛然带领禁军冲上前来,一把将鱼朝恩按倒在地。鱼朝恩拼命挣扎,却如何抵得过训练有素的禁军!周皓取出提前备好的绳索,套在鱼朝恩脖子上勒死了他。
此事进行的非常隐秘,除了少数几名参与者,朝中再也无人知晓。
不久,代宗降诏,解除鱼朝恩观军容使等职,仍保留内侍监官爵。对外声称:“鱼承恩接到诏命,自缢而亡。”随即将他尸体交还给家人,还赏赐了六百万缗充作丧葬费。
三月十四日,加封刘希暹、王驾鹤为御史中丞,用以稳住神策军及禁卫六军!
二十三日,下令赦免鱼朝恩党羽罪行,代宗郑重承诺:“禁军将士都是朕的卫士,一律官复原职。朕今后亲自统领你们,请你们安心就职,不要再生疑惧!”
有了皇帝表态,原本由鱼朝恩执掌的神策军以及禁卫六军,很快恢复了原有秩序!
刘希暹曾替鱼朝恩出过不少馊点子,与鱼朝恩是一丘之貉。他总觉得鱼朝恩的死,没有对外公布的那么简单,时常心生疑虑,私下与亲信说过一些对代宗不太恭敬的话。王驾鹤听到后,向代宗举报了他。
九月十二日,刘希暹被诏令自杀,追随他昔日的主子。王驾鹤由此得到代宗信任,当上了禁军统帅。
元载在铲除鱼朝恩事件中表现的堪称完美,筹划安排非常缜密,没有留下任何隐患,受到代宗的欣赏与重用。
鱼朝恩的死,让自肃宗起猖獗一时的阉宦势力,得到一定程度的弱化,直至十多年后的贞元时期,才又在德宗的放任纵容下重新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