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白莲教(完)
作者:夏仲   枭起传最新章节     
    嘉靖以后,卫所衰微,天下军户逃亡之风渐不可挡,而边患警讯从南至北,无有一日消失。在这种情况下,募兵从一开始仅仅是军户制度的补充,到渐渐取代卫所军的地位,中间不过数十年。各级将领自行招募训练的营兵成为明代中期以后国家安全的绝对支撑。
    当年陈显达自辽东带回了一干兵将,以此为班底基础建立起了显字营。和其他的明军相比,显字营的兵将身上的职业士兵色彩更为浓厚。因为军官较为能干和清廉的关系,显字营的战斗力得到了相当程度的提升和保存。虽然无法和用近现代方式训练打造的丁队相提并论,但哪怕与整个西南相比,显字营的战力无疑都能算在一流范畴。
    说起来,翔字营立营的时间与显字营相差无几,但这两个营头的关系从建立之初就算不得太良好——前者觉得后者不论说话行事的做派,还是打仗上的习惯都和西南一地的官军格格不入;后者觉得前者不过是靠着裙带关系和上官偏心。只是先前一个在成都府,一个在叙南卫,并没有打过太多交道,是以并没有什么恩怨。但这回却不同,因着探路的恩怨,两个营头很有些相看两相厌的味道。
    “那个侯队官叫侯永贵,为人最是可厌。”郑国才五官整体向下耷拉,传递出一股强烈的不满来。他喝了口水,冲着不远处的翔字营撇了撇嘴,低声同李永仲说话:“他说是军门的族侄,其实却听说侯家族门里早就将他过继给了军门,现下同衙内也没什么分别。”
    李永仲挑一挑眉,“过继?”他有些惊讶,连手上的动作都停了,一时好奇地问郑国才:“我听说军门膝下有两个公子,怎地还要族门里头过继?”
    “这便不晓得了。”郑国才皱着眉头想了一想,猜测道:“或许是有别的什么缘故?不过侯永贵打仗带兵上头还算有些本事,虽说有那些个难听的毛病,但这在军中倒也不值当甚么。”
    两个军官在等候上官的间隙里谈谈说说,偶尔瞥到翔字营的认旗时,目光里都是不善。而对方的态度和他们并没有相差多少。一个个的鼻孔朝天,不时看过来的视线中满满的恶意都懒得遮掩。
    副官邓玘正要同他们仔细分派前往白撒所的任务。两个营的主要军官被召集到了中军帐篷前的空地上,二十多号人泾渭分明,一左一右两边站得远远的。等待上官到达的时间里,仅仅是视线的交流,就让空气中的火药味莫名浓厚起来。
    暂代显字营千户之职的李永仲终于在事情不可收拾之前安抚好了因为听说要和翔字营一起去白撒所而群情激奋的兵士,他与一般军官不同的做派风格让兵士们勉强相信了他,出征一事就此成为定局,但这并不代表兵士们甘心就此和翔字营的人并肩作战——就连军官们也明显对此事表现除了厌恶和反对。
    至于翔字营对此事的态度——光看对方神色里明晃晃的讥讽和轻视就能知道。李永仲相当怀疑上头是不是因为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比如什么阴谋之类的——而打算一次性报销掉两个营,他觉得不用到白撒所去找不知踪影的白莲教,甚至路上都不用走到一半,两个营就会因为内讧而同归于尽。
    不过在高层军官们看来,这次的安排却颇有可取之处:显字营战斗力强,却不善于同其他营头合作;翔字营打仗上头相比显字营稍弱,在军里的人缘却是显字营拍马也赶不上的。这两个营一起搭档合作,正好学一学对方的长处。
    至于矛盾龌蹉——在习惯大小相制的明军当中,团结比操守更罕见。只要没有当场火并,那就不是甚么值得挂心的大问题。
    “尔等听着——你们只需牵制白撒所一地的白莲教逆贼,使之不能与蛮子联手。待大军击败蛮子,自会派兵往白撒所增援,到时候一起剿灭这股子不服王化的贼人。”邓玘扫视一番站在左右两列的年轻军官,顿了顿又强调道:“此战不需同逆贼硬碰,以保存实力为上!因此尔等务必精诚合作,之前不管你们有甚么龌蹉,都给我收拾好!白撒所情况不明,尔等谨记小心仔细,记得日日派人回报!”
    他个性谨慎,絮絮叨叨嘱咐许多,直到小半个时辰之后方才大手一挥道:“军门寄重望于你们身上,定然不要让他老人家失望!”他话音刚落,两个营二十多位军官就立时抱拳沉声应诺一句:“是!”
    命令既下,虽然还有种种愤怒不甘,但显字营还是开始做出发的准备——伙夫抓紧时间做饭,兵士们补充弓箭的箭矢和火铳的药子等物,像丁队还会额外再补充诸如盐巴,火折还有伤药之类。
    而在一片忙碌之中,原本应该是忙得团团转的李永仲则带上刘小七同曹金亮一起到了关押俘虏的地方。那个肮脏的木笼里头却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你们想找那贼人?”负责看守的中军兵士倒是爽快,很快就问了同伴过来告诉他们:“先前翔字营的人过来把他提去了,说是他熟悉白撒所内情,要带着那贼子充任向导,一道上路。”
    李永仲微微一怔,倒是没想到翔字营的人手倒是格外的快。他抿着唇面上不见喜怒,倒是曹金亮向着那兵士多问了一句:“劳烦,翔字营的来人你可认识么?”
    那兵士因着曹金亮的客气对他们颇有好感,因此爽快地开口道:“是侯永贵队官亲自带人过来提的,手上还有军门开的条子。”
    刘小七忍不住低声抱怨道:“这侯队官做事也太不讲究了!他过来提人,好歹倒是派人同队官说一声!不然咱们做甚么白跑一趟!况且人到了他手里头,岂不是咱们就要听那边的话?!”
    李永仲闻言瞪了他一眼,看得刘小七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心道仲官儿越发的厉害了,这只看了一眼都吓得他后脖子发凉。李永仲不晓得刘小七心里头在转着甚么念头,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上官也是你能随意议论的?”
    刘小七立时红涨了面皮有些讪讪,到底不敢再说什么。三个人扑了个空,只好转回营地。路上曹金亮皱着眉头同李永仲道:“这位侯队官不是个省油的灯,倒是很有些手段,他拿了军门的手谕提走关老二,教咱们尴尬!想必便是从关老二嘴里问出些甚么,也不会同我们说一字半句。”
    “明摆着的事。”李永仲面无表情地看向前方,头也不回地同曹金亮讲话,冷淡地道:“白撒所情况不明,咱们这么一头扑过去,一个不好就要撞得头破血流,有了一个关老二,这是多大的助力?虽说还有几个贼人在咱们手上,但却都是一问三不知。这一手,当真是掐住了咱们的脖子——他这是指着咱们服软低头!”
    李永仲冷笑一声,眼睛亮得渗人,“可惜啊,他却不知晓,这白撒所是咱们行盐走熟的!想拿一个关老二就以为掐了我们的脖子,这是做梦!”
    这话说得曹金亮同刘小七都笑起来。曹金亮笑道:“我之前听说是白撒所,真是松了半口气。虽说有些日子没去,但山川地形到底不能更改,那地方倒与gz其他地方格局不同,能藏人的地方并不太多,这趟差事,倒不很难办。”
    刘小七方才叫李永仲训了一句,现在不敢多说,但也忍不住喜色上脸地道:“咱们同镇川东交过手,并不如何难缠,纵然人多些,但打仗哪里是人多能办下的事?若是人多能胜,那咱们平日里往死里练兵干甚么?”
    三个人一路谈谈说说地回了显字营,队官们听说翔字营私自提了关老二去,一个个无不是切齿破口大骂,若不是还顾忌军法和侯良柱,当下就有人要寻侯永贵与翔字营的好看!李永仲趁热打铁道:“翔字营以为用这般手段,就能让咱们对他们低头,这简直可笑!”
    周谦一贯是炮仗脾气,听李永仲这般说,哪里按捺得住,第一个跳出来附和道:“李队官说得有理!不过是白撒所,不过就是个贼人,就以为能把咱们拿捏住了?这显然是把咱们看得太扁!以为咱们同他们一般,都是没骨子没卵子的怂货软蛋!”
    因为周谦这个粗俗的比方,军官们爆出一阵哄堂大笑,气氛士气又好上不少,先前那股悲郁愤闷之情叫这股不服输的昂扬之气冲淡不少。李永仲颇感安慰,他清清喉咙,朗声道:“兵势如水,这关老二离开白撒所不是一两日的时间,现下白撒所是个什么情形,难不成他长着千里眼,顺风耳,又晓得了么?”
    这件事奇异地给显字营原本有些萎靡的士气打了一记强心针。原本照着翔字营里某些人的想法,显字营现下就该如丧家之犬,乖乖夹着尾巴上门低头服软,从此收敛晓得做人的道理,谁知这中间突然出了个不按牌理出牌的李永仲,一番算计终究是落了个空!
    在离显字营不远的地方,翔字营的气氛却有几分说不出的诡异。
    明明是要准备出发,人人忙着收拾的当头,侯永贵同他几个心腹亲兵却站在一个能看见显字营动静的角落里,时不时凑在一处窃窃私语。翔字营上下人人都绕着那角落走,只当没看见那几个行为极为诡异的人。
    “队官,显字营看着不太对啊。”侯永贵的心腹亲兵没忍住心中焦躁,开口嘀咕了一句:“往日里若是遇上这种事,周大炮早就忍不住要带人理论了,怎地现在性子这般好?还是他们早就算到关老二会被咱们提走,所以另有准备?”
    侯永贵哼了一声,面上肌肉抽搐一下,先朝那亲兵呵斥道:“你以为那里头都是些能掐会算的神仙!?咱们先前半点不露口风,去提人也是瞒着营里去的,我亲自寻军门开的条子,连咱们营官都不晓得!显字营又从哪里知晓的?!”他恨恨地盯着不远处虽然忙碌气氛却并不沉重的显字营,口里犹自愤愤:“那陈显达便是个不识抬举的!大好的升官机会,竟然这样轻轻放过!”
    另一个稳重些的亲兵忍不住劝他道:“将主,虽说陈千户职衔不高,但也并不像一般营官那般好拿捏,就是在军门面前,也是颇有脸面的。将主先前,委实急切了些,那些话,不该同陈千户提起的。”
    这话说得好意,却险些叫侯永贵恼羞成怒,想也不想一脚就踹在那亲兵腿上,将他踹成个滚地葫芦,一边口中怒骂:“不过是个家将,却拿出主子的款了!你以为你是哪个?是本将官长么?竟然敢这般同本将说话!果真是吃不怕教训么!”
    那亲兵在地上狠摔了一下,此刻也不敢爬起来,唯恐侯永贵还要发作,就势跪在尘土中,口中哀声求饶道:“将主!小的这是猪油蒙了心,绝不敢有半分对将主不恭不敬的意思!还请将主饶了小的这一回!”一边说,一边磕头不停,不多会儿,那额上就是一片青紫。
    侯永贵面上颊肉抖动,发觉周围路过之人朝这边偷瞧,不由大怒,随口骂道:“看甚么看!有甚可看的!小心本将挖了你们眼睛!”暴戾之色,溢于言表。
    兵士们吓了一跳,俱都加快脚步,谁呀不敢朝这边稍稍偏偏脑袋,唯恐这个喜怒不定的队官找上自己。侯永贵一双阴骘眼睛不住朝兵士身上转悠,若不是他好歹记得现下与平时不同,当下就要生事!
    收回视线,侯永贵也不知是和谁说话,兀自恶狠狠地开口骂道:“那陈显达果真不是个甚么好相与的!看似忠厚,实则满心的奸猾,竟然早早就打好了算盘,想要叫他那个女婿接班!不过是个商户之子,得了两句军门的夸奖,就自以为得意,不晓得天高地厚哦!”
    “等着看吧,别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显字营我要定了!李永仲……哼,我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