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入了东宫,一路行至太子寝殿的正宫门口才缓缓停下。
提前告知了江涯殿下情况不好,对方会意,当即带着人将宫道上的宫侍驱散。待没了旁人,楼笺才揭开避风帘,将游慕抱下车,径直去了太子寝殿。
游慕身上沾染着浓郁血腥气,只是华清宫的水太冷,在楼笺看来根本不适合用作洗浴,哪怕太子喝了那些酒不畏寒冷,也依旧不适宜用过于刺骨的冰水降温。
楼笺自作主张,托江涯在一侧备下了木桶,兑了与体温稍低一些的温水,供太子沐浴。
游慕周身无力,便也由着楼笺将自身衣衫褪去。
第一次被药物控制着疯魔砍伤宫侍之后,游慕独自泡在冰水之中,努力回想着自己失控的样子,对着水面看向满身血迹的自己。
面上混着血水的可怖样子,和那些人畏惧的瞳孔落入脑海,意外的令游慕酣畅淋漓,胸口积压的郁气随着发泄举动和鲜血流淌逐渐消减。
那时游慕突然发现,人,是畏惧疯子的。不为身份与地位,是从内心纯然的畏惧。
所以,他疯了。
只是,蓄意发疯总是难以把控,游慕又担心,自己的理智会在某一次疯症中完全失控。
他畏惧着,那些真实底色,或许在长久的面具之下,被彻底掩埋。
以往,从牢狱中走出,衣袍带血清洗沐浴之时,游慕总要反复告诫自己,不能被失智的念头占据了头脑。
他不喜此时身边有人侍候着,伪装久了,便不希望将自己的弱点展露于人前。甚至连身边的江涯,都不允接近。
但,楼笺终究是不同的。
“哥哥,那酒里,是加了寒食散,还有一味……千珠樱。”拿布巾将太子脸颊上的血迹拭去,楼笺拨弄着水珠,低声陈述。
他在医谷待了三年,虽没有正经跟随老医仙学过医术,医书倒是看了不少。
身体灼热寒衣寒食,这样的症状,与书籍中记载的寒食散极为契合,至于发病时类似上瘾发狂的病症,也与启国禁药千珠樱相差无几。
只是,对方为何会沾染上这些……
被水打湿的眼睫有些沉重,浓密的分支合成墨色的一簇,落在眼尾,压下几分阴翳,比之往日里太子的攻击性,如今柔和了几分,又多了些伤神。
游慕侧头看向楼笺,并未遮掩:“孤中了毒,慢性毒……服用这些,是以毒攻毒的法子。”
宫中,向来是捧高踩低的地界。没了母后,萧贵妃在后宫一家独大,暗中命人苛待东宫物资,以至于,游慕在病中,却没有一个太医能够前来救治。
那时遭逢巨变,本就因为长跪不起伤了身体,接二连三的打击之下,游慕彻底病倒,晕厥许久,高热不退。
紫钗唯恐他就这么高烧病死,顶着抗旨的风险溜出东宫去求皇帝,途中却遇上了萧贵妃拦路,对方跋扈,不由分说杖责紫钗,打的只剩下一口气。
可怜这姑娘苦苦撑着,直等待宸帝圣驾前来,才道出了东宫的境况,哀哀祈求。
紫钗死了,游慕得了医治。
只是紫钗用命换来的汤药之中,却带着毒。
待游慕发迹之时,毒已然渗入血肉。然纵使他早有防备又能如何,若不用药,亦是死路一条。
东宫败落,一片萧条之景,煜王与贵妃风头日盛,除却仅有的一些亲信,游慕孤立无援。
后几经波折,他暗中联络上宫外旧部,从老医仙那里传来的消息,寒食散配以烈酒,可压制自身毒性蔓延。
然而单是如此,还不足以抵消积蓄在经脉中的毒,唯有禁药千珠樱入药或可一试。
可明知是禁药又如何易得,即使寻得,但凡被发现便又是一桩死罪。
“哥哥……”楼笺突然记起,在医谷之时,有一段时日中,老医仙时常泡在藏书阁,翻找各种奇毒之物,便是那时……
千珠樱毒性极强,又具有迷惑心智之效,易诱发瘾疾,这东西曾经是祸乱过启国的罪物,早已封禁,想要暗中搜罗,又谈何容易?
楼笺听得揪心,满目的忧虑,只是水中的太子拨开水面伸出手,用灼热的指尖捏了捏他脸。
褪去那些外衣后,周身的冷气卸下,对方依旧是那个会哄着他的太子哥哥。
“孤自然不会冒这个险,孤不仅要拿到这药,还要从东宫走出去……”
禁药,也不过是用以约束皇位之下的人,只要宸帝允许,便无其他人置喙的余地。
自太傅枉死后,这一连串的灾祸让游慕明白,律例、公正、这些都不要紧,在皇权面前,宸帝这个皇帝,最重要。
他在宸帝祭祖之际,设法用一场晾晒经卷的‘偶然’解了自己的幽禁。又用一场刺杀,救了宸帝,将暗线送入宸帝的眼中,并且,利用这份孝心与恩情,借宸帝的势,帮自己搜罗来了救命药。
皇帝默许,太医院一众大臣亲自调配研磨,哪怕是举国封禁的药物,又有谁敢多说一个不字?就连他的疯病,都有了正当的因由。
便是高傲如萧贵妃,便是对方再如何咬牙切齿内心暗恨,不也要带着上好的补品堆满笑容前来探看?
他们,都是皇权之下的偷生者,皇帝向着谁,谁便有活路罢了。
听闻那箭伤,楼笺侧身看过去,伤口愈合后残留的印记还落在胸口,带着些血肉生长的痕迹。
“是……这里。”他伸手轻触,又觉胸口感同身受般的不断抽疼。
他垂头下去,想要碰一碰那曾经的伤处,只是被太子伸手推开。
楼笺不解转头,却见太子收拢了情绪,只说着:“楼笺,你我都不再是少时。”
“我知晓,哥哥曾经说我还小,但我现在长大了。”楼笺辩驳。
“孤是太子。”正是因为都已成年,才更要拉开些距离。
游慕比楼笺年长四岁,他很清楚楼笺的心思。但游慕是太子,更是要蹬掉宸帝坐上皇位的人。
曾经他言之凿凿,承诺会周全楼笺一辈子,可他护不住。如今,他亦无法保证这样的关系能够长久。
若是无法从一而终,倒不如提前斩断。
“太子又如何?哥哥总是拿这些借口压我。”楼笺的倔性子,其实是被太子宠出来的。因而,他才敢当着游慕的面,说出这般悖逆的混话。
那年秋,楼笺十四,偶然透过窗缝瞧见长姐与夫婿亲昵,便有样学样的跑去东宫,趁着太子伏案处理事务繁忙之际,踮脚贴在对方唇边。
太子显然被他这样的举动惊到,缓了许久才蹙着眉告诫他这样的行为太过冒犯,不能再做。
只是少年人心思已然独立,楼笺心中清楚他只喜欢太子,长姐也说了,只有对喜欢的人才能这般亲近。他梗着脖在太子的压迫下依旧不认,被打了手板也固执的不愿妥协。
最终,哭成花猫的人还是叫太子软了语调,丢开戒尺抱着哄,推脱着只说他尚且年幼,不懂这些事情,待长大些,再提不迟。
可楼笺等不及,他回乡下待了小半月,便觉的日思夜想。见乡下的小黄狗叫的欢腾,他便想着何时让太子也来瞧一瞧,在田间乡野与农家小儿玩耍之时,又总会想起圈住太子哥哥的四角天空。
食不知味,寝不能寐,农家的跛脚阿爷摇着蒲扇笑呵呵的说,他是小小年纪便害了相思病。
从乡下返回京城之时,楼笺便已经想清楚了,他要向太子哥哥说清楚,让对方等等他,别那么快选妃纳妾。
只是这份心思被火焰隔绝,烧断了六年之久。
如今再次提起,又被太子借口回绝,楼笺便有些负气:“你分明知晓,我自小便……”
“若你再提,孤便将你送回医谷去。”
游慕眉心有些胀痛,仇怨尚未了却,纵然他精心谋划,也未必能预知前路,又如何盲目应承下不知后果的情。
楼笺,是太傅留存人世间唯二的血脉,总不能也因他,落在着皇城脚下,化为一滩不知名姓的泥灰。
言语被叫停,楼笺抿唇不再提,垂着眼睫拧眉呢喃:“不说就不说……”
却是趁着太子松懈之际,猛然低头压过去亲吻。
木桶狭窄,不够游慕如上次般将人推下水,也不够他撑起身体施展手脚反抗。
在江湖跟随剑客那三年,楼笺从一个世家公子,练成了手力不小的剑客。擒拿功夫倒是过硬,在游慕受限的情况下,轻易制住双手,将人压在木桶边缘亲了个彻底。
“楼笺!”
刚一松懈,唇与唇相分离,楼笺不意外的挨了巴掌。
“孤便是太纵着你,怕是想反了天了!”游慕心中恼火,身为太子,也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胆敢伸手压制他的,也只有面前这一个。
“阿笺认罚便是,哥哥别气。”亲了一口,楼笺捂着脸利落跪下。
他虽然性子倔,却很会拿捏太子的脾性,认错认的乖觉。
“我知道哥哥担心,可我不怕的,纵使往后我死了……”
看着太子的脸色,楼笺便知晓对方的顾忌,可这些,他不怕。险些死了一次,他能重新回京,便是什么都不怕的。
这话还没说完,头顶便是一大捧冷水兜头浇下。
“住口!说的什么胡话。” 听楼笺这般说,太子心中蓦然一窒,火气消减大半。只是他发觉自己太过骄纵对方,闹到如今,竟然大胆到如此地步。
游慕面上没了对待楼笺的好脸色,出了木桶,披上外袍,本欲系好衣带便走,刚迈出两步又觉不爽,拐道回去冲着楼笺踢上两脚方才顺气。
“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滚出去。”
“……是。”言语脱口而出,楼笺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惹了对方不悦,他悻悻然从房中退出去。
‘死’这个字,对太子来说,太重了。
是他忘了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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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的情绪有时候不太稳定,也是药物引起的。不全是小狗顶撞的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