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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长昀是在当晚进宫的。
当他一步一步走进紫宸殿时,和熙帝正双腿盘坐于幕帘后。
沈长昀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臣,沈长昀,见过陛下。”
和熙帝并未应声,只是手中的佛珠不断盘捻着,他背对于幕帘,谁也看不见他的神情是喜是怒。
太子侧眼瞧了一眼,随后温和地看向沈长昀,朝他摆了摆手,说道:“沈世子近些日子来辛苦了,快些免礼吧。”
“太子,”未等沈长昀起身,和熙帝阴冷的声音从幕帘后传来,“朕还好生生坐在这儿,你就迫不及待地要替朕做决定了吗?”
太子心中微惊,拱手福身道:“父皇恕罪,儿臣只是惦念沈世子疲惫,若父皇不悦……”
他转头看了眼沈长昀,“那便让他这般站着吧。”
和熙帝又不做声了。
太子与沈长昀摸不清他究竟在想什么,只能一直这样保持着。
直到腰身开始酸痛,和熙帝才轻叹一声,说道:“罢了,太子与沈爱卿起身吧。”
“谢父皇。”
“谢陛下。”
和熙帝缓缓站起身,走到幕帘边,似乎并未打算走上前来。
声音透着不允抗拒的威严:“朕听闻,民间暗寻的九皇子早已有了线索,唯有长昀持否定意见?”
“是的,陛下,”沈长昀不卑不亢道,“江凛并非圣上遗落在民间的九皇子。”
“噌——”
一只飞刃朝沈长昀袭来,但似乎只是起到威胁的作用,而非真的要取他性命。
太子上前安抚道:“父皇息怒,长昀不是胆敢欺骗圣上的孩子,想来,他定是有所察觉。”
和熙帝森冷的眼神瞥了他一眼,随后又看向沈长昀,“既你说江凛并非九皇子,那如今真正的九皇子,又在何处啊?”
“回禀陛下,”沈长昀又福身拱手道,“臣妻前些日子曾托臣送家中一个资历已久的丫头回乡探亲,路过筠州时,臣的人曾见过一人与陛下相似八九分。”
“哼,若说民间有人能与圣颜相似,倒也是天道赐福。你如何确信他是朕的孩子?”
沈长昀轻轻挑眉一笑,道:“可圣上既然做下这个局,就不会放任真正的皇家血脉流落在外,不是吗?”
大殿之内的气氛似乎一下陷入了凝重,明明只有三人在场,却仿佛有数千只手在博弈一般。
在和熙帝看不见的角落,太子拼命地在给沈长昀使眼色:别说了,黎禧回京那日我费了多少口舌才把你捞出来,你再说我就真的捞不动了!
沈长昀的余光注意到了太子的暗示,却并不打算应下。
因为此刻正是以自身为投名状,向陛下表明自己的忠心之时,他又岂会在这个时候骤然惊退?
和熙帝的双目蒙上了一层冷意,眼神像瞄准了靶心的箭矢一般盯着沈长昀。
过了大概有小半柱香的工夫,和熙帝才爽朗地笑道:“好啊,长昀果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说着,又回到原处盘腿坐下,只是这次不再背对着二人,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大殿下方的沈长昀,“朕记得,你是明年二月二成婚。既你说筠州附近有九皇子的下落,那便在成婚之后前往筠州。只是,在大事未成之前,务必要确保九皇子的安全!”
他的眼神又狠厉了几分,“你的母亲,也应当告知过你九皇子的重要性。”
沈长昀心中明白,和熙帝这是在警告自己。若是此次事情办得不好,就连浅浅也要被他连累。
他轻轻一笑,自己又岂会将浅浅拉入危险的境地?沈长昀能说出今日这番话,就是奔着要把江凛往死里整。
前世自己为了浅浅不被连累,即便手中有九皇子另有其人的证据,也并未如实禀报。
否则,如若只是自己纵马闹街,陛下顶多打自己几十大板,又何至于要自己出家谢罪?
“臣,遵旨,”沈长昀谢恩后又抬起头,“臣还想请一个恩典。”
和熙帝这边没什么反应,但太子已经从他老子细微的呼吸变化中得知,对方有些不满了。
于是开口说道:“若是长昀有什么想要的,不如事成之后再来讨赏也不迟。”
他本以为暗示得够明显了,哪知沈长昀又道:“若是过了今日,怕是臣的心愿就达不成了。”
和熙帝冷哼一声,“那你倒是说说,有何心愿一定要现在就要?”
“今日大捷而归的黎将军,负伤在皇宫休养之事,本身是陛下不许告知朝中百官。可若是连至亲之人都见不到,臣亦为黎将军寒心。”
“哼,没出息的小子,你倒是会讨好未来岳家啊,”和熙帝气极反笑地指着他说,“罢了罢了,朕就许你这个恩典,自明日起,黎相可入宫照看黎禧五日。若是有人过问起,只可道黎相是在宫内与朕下棋解闷。”
“谢陛下恩典。”生怕和熙帝反悔,沈长昀当即就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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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宫中内侍传来的圣上口谕后,黎清浅就赶紧回到静影居内收拾了一大包东西。
第二天一早,黎清浅便将那一大包东西塞到羌活手里。
黎正康有些无语地看了眼那些东西,无奈地对女儿说:“为父就进宫几日罢了,又不是不回来。你备这么多东西,倒也显得累赘,难道宫中还会差了为父几床被子几口饭吗?”
黎清浅点点头,“是,阿浅知道。只是这冬日里,大哥的伤势定当十分痛苦,所以阿浅将这些日子得到的东西都收拾出了一份,只是若要融雪缎进宫,只怕圣上会觉得黎家不敬天颜,这才备了别的料子的冬被。”
黎正康眼神晃了晃,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敢情这都是给她大哥准备的?
黎清浅:“父亲爱子之心,阿浅心中是明白的。此次阿浅无福进宫去探望大哥,还望父亲多费些心神。”
黎正康一句话都听不下去了,直接带着长随羌活就上了进宫的马车。
见马车驶得远了些,云衣便上前对黎清浅说:“姑娘,咱们先进去吧,有老爷进宫探望大公子,您就别太忧心了。”
黎清浅回头看了她一眼,笑道:“我并不担心啊,反而是有一种极好的预感在我心头迸发呢。”
云衣微蹙着眉问:“姑娘认为此次大公子见到老爷会很开心?”
黎清浅牵起她的手往静影居走,“不是这个。你仔细想想,自上次我与父亲进宫探望大哥之后,就没再被允许去看他。这冷不丁的,怎么就突然允许父亲进宫去了?而且你看,父亲从接到口谕开始就是一脸迷茫,显然不是他最近政绩出色而被圣上褒奖。”
云衣:“那会不会是宋二姑娘向圣上提出的?二姑娘与您素来亲厚,她定是知道您思念兄长,才借口跟圣上说需要家里人进宫去探望病人。”
“不是,”黎清浅摇了摇头,“阿凝若是这样做,定会事先问过我的意思。而且如若是她,会直接跟圣上请求让我进宫探望。”
虽说黎清浅只为官家千金,一般情况下是不能轻易进宫的。但照宋凝烟现在在圣上面前的受宠程度,只要她愿意请求,圣上也不见得不会答应。
毕竟,规矩再大,大得过圣上吗?
“那,该不会是……”
云衣有些不淡定了。
“沈长昀。”黎清浅坚定地说,眼底泛起一丝她自己都无法察觉到的欣喜。
云衣面色有些纠结,是沈世子做的吗?
黎清浅此刻心中有些雀跃,认为这倒是一个约见沈长昀的好借口。
但是……她犯了难,把他约出来之后做些什么呢?
罢了,等自己把东西弄好了之后,再约他出来送给对方吧。
黎清浅抬头看了眼天色,拉着云衣的手道:“我房中的金丝不够了,你随我去西郊市集买些吧。”
大巍的四季市集一般都会持续到这个季节结束,现在正值冬月下旬,还得到除夕过后才关。
“你也三年未见市集的样子了,我上次带了云裳去,这次我便带着你去瞧瞧热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