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人散，陆曼玉像那雨后的乌云一般消去了踪迹。
    第二天的太阳炽热地烘烤着大地，街道上一如既往地车水马龙，行来行去，慢慢地冲刷掉了昨晚的痕迹。
    也许这一切从未发生过，也许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但我愿以此为记，留住她在这世上所有的痕迹。”
    房思源轻轻地合上书，这一本五百页的大厚本已经被他翻得好几页都松落了。泛黄的书页透出浓浓的年代感。
    这是他十年前——在他还是一个高中生时买的书。
    书名是《金丝雀》，写于1968年的一部传记类小说。
    它用了将近三十万字，描绘了民国期间一位歌女陆曼玉的传奇人生。
    在书中，读者可以看到三十年代大上海的物欲横流、纸醉金迷，那些上层阶级日日流连于大舞厅、小赌场，夜夜笙歌。这个都市仿佛被一个漂亮又易碎的玻璃罩子罩着，而罩子之外是战火连天、民不聊生。
    陆曼玉是玻璃罩子里最美丽的一只金丝雀，她周旋于社会名流之间，却从未忘却玻璃罩外的水深火热。她竭尽自己的智慧、人脉去帮助每一个迫于生存的苦难人，帮助他们可以在这个上层阶级的统治下喘一口气，而每一次的帮助都让她自己离窒息更进一步。
    故事的结尾是陆曼玉在参与了一场地下党暗杀权贵的行动后，销声匿迹。
    金丝雀到底是飞出了这个玻璃罩子，还是命陨于此，无人可知。
    这便是陆曼玉的人生，没有人看到起点，亦没有人知道终点，她就像是万千世界中的一粒尘埃，于无形中生、又归于无形。
    第一次读完这本小说的房思源一整夜都没有睡着。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他的脑中自然而然地勾画出那个魔幻的大都市，那个被玻璃罩子罩住的虚无的美丽世界，还有那些拼命挣扎想要逃脱的底层百姓，以及那一个美艳动人、心地善良的歌女。
    世界那么大，人类那么渺小。
    历史的车轮根本不会因为一个人或者几个人而停止转动。
    这种深切的无力感是房思源在这部小说中体会到的。但同样很神奇的，他还感受到人类的无畏与无惧，即便是尘埃却也有尘埃的力量。
    书中以陆曼玉为代表的反抗权贵的势力就像是那黑暗中的一道光，他们不畏艰险、迎难而上、冲破束缚，开辟了一条通往光明的大道。
    这让房思源热血沸腾，这也是他最喜欢这本书的地方。
    小说中的故事在房思源的脑中上演了无数遍的小剧场，终于有一天，他冒出了一个念头：
    “我要把它拍出来。”
    这时候正好是在思考高考志愿的时期，这个念头直接一锤定音。
    房思源的兴趣很广泛，他从小喜欢看书、看电影、听音乐，也喜欢旅游、打球、徒步，对于机械类的事物他喜欢自己动手拆解，对于未知的名词他喜欢自己查阅资料搞懂它的来龙去脉。他什么都会一点，但从来没有一样东西能够让他长情。所以在选择高考志愿的时候，他犹豫了好久。
    而这本书帮助他在一瞬间做出了决定。
    说《金丝雀》影响了他的一生，也不为过。
    之后的路顺风顺水。
    房思源顺利完成了他大学四年的导演课程，他比同期的很多人都要优秀，他很容易就取得了一个新人导演的最高荣誉，似乎导演这个职业就是为他房思源量身定做的。
    在小有名气之后，房思源终于可以把这个藏于心中的梦想再次拿出来了。
    改编电影的第一步，便是原作的授权。
    他本来以为这一步不会遇到什么困难，凭借他现在的名气，只要找到版权方，应该很容易就能达成协议。
    可这第一步就让他碰了个钉子。
    《金丝雀》的作者名为金木子，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如今已是一名年过九十的老太太。
    房思源了解过，作品的版权由新世纪出版社代管，所以他首先就找到了新世纪出版社的相关负责人，但对方听了他的需求后，拖了很久都没有给他回复。再去问时，得到的回答是：“金木子老师的所有作品都不授予影视改编权。”他问了原因，对方却冷冰冰地道“这是规定”。
    这算什么狗屁规定？！
    房思源并不气馁，这个负责人搞不定就换一个。
    他又托了几层关系，找到新世纪出版社的另外一个人，他是房思源一个朋友的哥哥的同学，是个挺面善又亲切的青年。
    这位姓杭的经理让房思源等了一周，给到的回答却和之前那位一模一样。
    “之前改编发生了些事情，给金老师带去很大的麻烦。所以老师决定以后不再开放影视改编权。”
    这是杭经理带来的回复。
    房思源追问他：“没有其他办法了？”
    杭经理很为难地告诉他：“除非老师本人松口，不然……真的不是我不帮忙，请你理解。”
    出版社这条路是彻底被堵上了。
    “除非老师本人松口”这句话却留在了房思源的脑中。
    都坚持到这儿了，怎么也得再试一下。
    接下来的目标很明确——直接求金木子老师授权。
    如此反反复复一圈折腾下来，过几日就是十一了，房思源决定亲自登门拜访。
    金木子老师的现居地在和光市湖滨小区。这是一个有些年头的城区小区，前两年所有楼栋的外墙重新粉刷过，基础设施也进行过一次翻新，居住环境并不比那些新造的小区差。
    房思源买了一盒蔬果礼盒，提着上门。
    开门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素面朝天，不太修边幅，但人看着很能干。她自称是金老师家请的家政，听了房思源来访的目的后，便关上门去请示金老师。
    房思源提着蔬果礼盒在门外等了好些时间，越等这心跳得就越快，自己多年的梦想是否能成，就全看这扇门后面的人的一句话。
    五分钟后，门再次被打开，还是那个家政。
    她露出了抱歉的笑容，说金老师不想见他。
    房思源的心一下子往下落去，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争取一下时，门被无情地关上。
    果然没有那么容易呵。
    蔬果礼盒的分量显得那么的重，而房思源也只能提着他原路返回。
    湖滨小区对面是和光市最热闹的一条步行街，名字就叫湖滨步行街。不管是工作日还是周末，无论是阴天还是晴天，这条街上永远都熙熙攘攘的。
    房思源站在路口，驻足良久，望着那源源不断的人流，心里却更加的寂寥。
    他还是选择踏进这条街，他并不想那么快地回家，入行六年他一路顺风顺水，还从未碰过那么大的钉子，房思源不是怯懦，只是需要时间去消化。
    湖滨步行街沿街乱乱的，正在搭两排白色的临时棚。灯柱上悬着“花月时尚周”的宣传海报，房思源才恍然，又是一年过去了。
    和光市在每年的10.3-10.9都会举办“花月时尚周”，地点就在这条步行街上。今天是十一，离开幕也就两天，各个展区都在做最后的布置。
    房思源往前走了几步，找了条休息长凳坐下，把蔬果礼盒搁在身旁。他静静地观察起这来往的人流，游客之外还能看到许多忙前忙后的工作人员。
    有些展区已经布置成型，假人模特们穿上漂亮的衣服站在展区中，向来往的观众摆出各种pose。有些展区还在紧张的布置中，地上零散着纸箱子，假人模特们也是七倒八歪。
    房思源看了几家之后，把目光定在了他正对面的那个展区上。
    展区中忙碌着的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人，简单的t恤和牛仔却修出了她修长挺拔的身材，简单绾起的发髻在不经意间掉出了一束长发，却更显出口女人毫不做作的美丽。
    房思源不由想到了很久之前读过的一句诗——“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
    没想到在此处竟有如此脱尘的女子。
    他的目光不自禁地被吸引，他看到女人小心翼翼地从地上的纸箱中取出一件衣服，铺展在面前的长桌上。
    那是一件深蓝色的旗袍。
    女人拿起熨斗，认真地熨烫起衣服来。
    她的专注让她身边的世界都黯然失色。
    房思源下意识地就举起手机，用镜头收住这让他动容的一幕。
    深蓝色的旗袍被熨得平平整整，待穿到假人模特身上后，房思源再次赞叹，即使是远观，这件旗袍也足够漂亮。并且，他发现这并不是传统的旗袍，是现代改良版本的，面儿上绣着参差不齐的数字与符号，充满了科技感，似乎是把电脑数据搬到了旗袍上。
    这个创意让房思源大为意外，也对这个品牌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女人一件又一件地拿出不同颜色的旗袍，每一件旗袍都和那件深蓝色的一样，有着令房思源意想不到的主题，房思源觉得十分有趣，甚至十分期待女人的下一件旗袍会带给他什么惊喜。
    第七件旗袍，是大红色的面料。
    看到这个颜色，房思源有一些失望。
    大红色，无非就是热情、喜庆这些寓意，被用滥了的主题又能翻出什么花儿来呢？
    待女人用心的熨烫之后，她把这件旗袍拎在手中。
    房思源看到旗袍的背面是一条奔腾的金色长龙，他并不觉得意外。红色=中华，中华=长龙，这个联想很自然。
    正当他觉得不过如此之时，女人把旗袍挂在了衣架上，翻了个面。
    背面的图恰好与正面相连，是一幅双龙戏珠的美妙图画！
    腾云驾雾的双龙之外，还用不同深浅的金色勾画了祥云、蝙蝠等中国元素，而所有的元素集合在一起并不会让人觉得混乱，反而有一种有机统一的美感。
    这样的美，让房思源挪不开眼睛。
    那一瞬，莫名其妙的，他的脑中就浮现出了陆曼玉的形象。
    这是一种极致的东方之美，端庄而又灵气、婉约却很大气，是怎样的设计可以把这些看似矛盾的特质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就如同东方的女性一样，她们看似柔弱却比男子更加坚韧，她们看似和气却十分清楚自己的追求。
    房思源再也坐不住了，他甚至连蔬果礼盒都忘了，直接奔向那个展区。
    他的视线牢牢地锁在这件大红色的旗袍上，近距离观察，那一针一线干净平整，无疑是最上等的刺绣工艺。
    这都是出自这个女人之手吗？
    房思源诧异地看着女人，而女人也正诧异地看着他——这个不速之客。
    “先生，请问有什么事？”女人摆出了营业微笑，问他道。
    “我能要一张你们的名片吗？”房思源说。
    女人笑着双手递上名片。
    “qiu……”房思源看着名片上的名字，是个从没见过的品牌。
    “不好意思啊，今天还在理东西，乱七八糟的，等后天时尚周开幕了，您再来光顾，我们十分欢迎。”女人盈盈笑着，目光冷静又睿智。
    这个女人和房思源想的不一样，站在面前，他清楚地感受到了她身上的冰冷气质，与对待旗袍时的热情完全不同。
    他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名片，取出一张递给女人。
    “这是我的名片。”
    女人接过名片，看了一眼后，眉头拧了起来。
    “你……就是房思源？”
    房思源并不讶异她认识这个名字，他房导的名号还是很响亮的。只是让他奇怪的是女人的口气，好像另有所指。
    不过，他没有多问，很礼貌地回道：“希望我们以后能一起合作。”
    女人疑惑地看着他，房思源却没有多解释，简单表示了对于这些旗袍的赞美，便告辞离开了。
    告辞之前，他又深深望了眼那件大红色的旗袍，更坚定了心中的决定。
    葛千秋拿着热乎乎的名片发愣，房思源……？她真的想大笑。
    没想到不等宁婉兮介绍，这个大导演自己找上门来了！
    不过，他好像并没有宁婉兮说得那么无礼，正相反，看着挺斯文的一正人君子，和那什么“没礼貌”“傲慢”“目中无人”“自大”等等一类词没太大关系啊。
    更重要的是，他那么有眼光！
    房思源那几句赞美简直就把葛千秋给乐坏了。
    这果然啊，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大导演在她这儿已经刷满好感度了。
    “千秋，你的瑰宝怎么整？”外面走进一个双马尾女孩，一米六的个子在葛千秋一米七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娇小。
    这个女孩是葛千秋的合伙人之一，安晴——在法国读mba的小姑娘。
    葛千秋看着衣架上的那件大红色旗袍，叹了口气：“我再去问问主办，看能不能挤到一点时间也好的。为了这个show我们东拼西凑好不容易弄齐十万块，现在和我说没档期，我真的无法接受。”
    “那也没办法啊，咱又没预约。”安晴说着，从地上拿了瓶矿泉水，拧开瓶盖喝了起来。
    “好歹他安排出去之前和我们打个招呼呢！”葛千秋气不打一处来。
    花月时尚周除了品牌展区之外还设有两处走秀台，各品牌可以向主办方申请办show资格。全额付款锁定场地后，会由主办方安排场次。
    葛千秋在报名参展的时候就问过主办这个事了，当时告知小走秀台一场10万，她们没那么多钱，就拼了命的到处去筹资，结果好不容易筹到10万块，主办却说场次都排满了，没办法给他们安排了。
    这在葛千秋看来是差点到手的鸭子不翼而飞了，她从小就期待着属于自己的一场时尚show，一步之遥的距离擦肩而过，如何能够甘心？
    更何况，她的呕心杰作，那件大红色的旗袍，她专门为它安排了一个压轴登场，就等着惊艳全场了，每天晚上她做梦梦到这场景都能笑出声来了。
    如今主办一句冷冰冰的话，让梦直接在她面前破碎，这心梗的程度比坑她五百万更有甚之。
    但又能怎么办呢？
    筹钱慢人一步，这亏也得自己吃着。
    “我再想想办法。”话虽那么说，但更多是自我安慰。
    安晴接话道：“我听说葛总和主办是老熟人了，或者我们可以……”
    话音未落，就被葛千秋打回来了：“我不会去求她的。”斩钉截铁。
    “千秋，”安晴拉了把椅子在葛千秋身旁坐下，循循善诱，“你不是常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嘛。况且，葛总很支持我们啊，上次见面葛总还和我说，有什么困难尽管找她，说她很欣慰，看到你能自己创业。可你为什么……”
    “她支持？她是想看我笑话。她是我妈，没人比我更了解她。她等着我哭鼻子回去求她帮忙呢。做人不能那么没骨气！”
    安晴叹了口气：“我觉得是你想太多了。”
    葛千秋横了她一眼，冷脸道：“别再说了，再说我真生气了。”
    安晴乖乖闭了嘴，这人就是犟，认准一个理，撞到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哎，该说是她的缺点呢，还是她的魅力呢。
    两人默默地做起各自的事情来，安静的空气突然被一通电话铃声打破。
    葛千秋瞅了眼来电显示，变脸比翻书还快，她愉快地接起电话：“婉兮~！找我什么事？”
    她静静听着电话那头的话，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变得严肃和吓人。
    “好，没问题。等我这边搞完了，我马上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