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舞长欢·醉而殇月
作者:乐己   渡生最新章节     
    大臣们听了连连道是,皆劝慰商将军。
    蓝王见此事已然没有余地,便宽慰众人道:“商将军放心,本王绝不会叫你的女儿在异国受苦,我立即派人快马前往密语国,将人救回。”
    商将军立时跪倒于地,感恩圣意。
    蓝桑枝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刚随众人退了出去,却见商将军等在殿门口。
    商将军一见到蓝桑枝,便拱手鞠躬。
    “将军这是做什么!”蓝桑枝忙将人扶起,“本宫可受不起将军这样的大礼,我是晚辈,将军如此,我是要折寿的。”
    “公主殿下不必谦虚,臣已听我儿阿乔说了,若不是您,他恐怕就要犯下大错!况且刚才殿上,您说的那些话……全都是为了救我臣的女儿了女儿的命,若非您,她恐怕此生是要困在蜜语国了。”商将军哀叹着道。
    蓝桑枝才发觉,她已许久没在宫里见到商将军了。除了上朝,别的大宴,将军和夫人都极少参加。
    此刻,这位曾经顶天立地,意气风发的蓝国大将军的脸上,确实多了许多岁月的痕迹。眼角的泪水也正抑制不住地流淌下来。
    想必大殿之上,将军已忍了许久。大概是自己和他女儿一般大,他才不自觉在自己面前失了态。
    “公主殿下,臣的女儿有幸曾伴您左右,是她的福分。”
    “将军说哪里话?且不说商姐姐为人我本就欣赏,单论她和亲一事,就是为着整个蓝国,如今我等都得了她和亲的好处,享受的日子过了这样久,难不成,要回头抛弃功臣吗?更遑论,将军您——为蓝国付出了多少?将军,方才在殿上您也看到了,要救商姐姐,不仅是为着一条人命,也不仅为着商府,更是为着蓝国上下之人的心哪!”
    商将军方反应过来,“刚才那些大臣……难道是……”
    蓝桑枝微微颔首,“将军,此事不可多言。如今父王已经下令,你便安心在家等候消息即可,至于商夫人那边,我已同母后说好了,你和二公子也不必过于担忧。”
    商将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公主殿下思虑周全,有颗玲珑之心,比起当年的祺后,有过之而无不及,老臣佩服。”
    蓝桑枝回到宫中,筱棋一脸兴奋地上前迎接:“公主可回来了,还以为要困在王上宫那里了呢?饭菜都备好了。”
    蓝桑枝道:“不是还没到用晚膳的时间吗?”
    筱棋意味深长地笑道:“是月凉!说起来,还是他考虑得周到,见午时公主没怎么用饭,想着您一定会饿,便将在酒楼点的那些菜都打包带了回来,又另外点了些菜。”
    “啊?”被筱棋这么一说,蓝桑枝真觉得有些饿了,不过她却好奇,明明是一起回来的,月凉何时做的这些?
    “这么一大桌子菜啊?我怎么吃得完啊?他人呢?”
    “月凉吗?一回来就去花园了。”
    “还忙活什么?外面怪热的。筱棋,你把这些菜分出一些,让大家伙一起尝尝吧。”
    筱棋高兴道:“是,谢公主赏!公主……要不要来些琼浆玉露?”
    “你啊,就你知道我!”
    筱棋便笑着去取酒了。
    蓝桑枝望着这满桌子的菜倒觉得月凉这人夸张了些,一抬眼又看见席面中央摆着一束花,她才想起来昨日吩咐过他的。
    她本想着登门拜会时送过商夫人,想了想终觉得欠妥——她既对商乔无意,便不该叫旁人误会。
    这束花虽没能到商夫人手上,却也能和着月凉的心意摆在这里,她亦愉快。
    很快,筱棋拿了酒和月凉一起进来。
    蓝桑枝一见他便道:“月凉,你有心了,我今天很高兴。”
    月凉抿唇点了点头。
    蓝桑枝唤他坐下,他却不敢。
    “公主让你坐,你便坐,以往,我们也与公主同席的。”
    筱棋知道蓝桑枝必然有话要同他讲,提点一番后自退了出去。
    “坐啊!”
    月凉才缓缓移到桌前坐了下来。
    “月凉,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是个孤儿?”
    月凉点了一下头。
    “那你是何时成为孤儿的?”
    月凉抬,见蓝桑枝正盯着自己,又迅速将头低了下去,“五岁。”
    “五岁?也不小了,该有记忆的。”蓝桑枝若有所思的夹起一块肉,放进月凉的碗中。
    月凉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没事儿,吃吧,我是看你太瘦了,得多吃一些。”
    蓝桑枝继续问:“那五岁之后,你做了什么?为何进了陈舞官的舞肆呢?”
    “我……四处流浪行乞……”他想了想,还是道,“其实我并不是舞肆里的舞姬,只是——那舞官随意拉来凑数的。”
    “?”
    “不敢欺瞒公主,那日我正在街上行乞,突然就被人拽上了马车,再睁眼时,已是在宫中了。后来无意听见那位舞官同他手下的人议论,说是临时确定好的舞姬,忽然少了一个,所以才……”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当时陈舞官死活不肯把你交给我。不过——”蓝桑枝带着责备的语气道,“为何你当时不说?我带你回来后你也没再提?”
    “公主恕罪。当时我还没弄明白个中情况,不敢轻易指出那舞官之事,后来入了长欢宫,本也是想借机告知公主的,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入宫前,我本就是一个无人问津的小乞丐,可是长欢宫里,人人都很好,公主也待我很好,我……我一时贪图这样的生活,就……”
    “所以你就欺上瞒下,欺骗我到现在?”蓝桑枝一拍桌子,严肃道。
    月凉吓得立即跪了下去,道:“不敢,只是……只是我这一生,一直都很悲苦,就算说是只苟活于世的蚂蚁也不为过,在公主这里,我才体会到了‘人’的生活。如今便不敢欺瞒您的,这样的幸福,我拥有过了,就够了,公主如何处罚我,我都认。”
    气氛不知沉默了多久,月凉只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后来在他的人生里,再也没有出现什么事物,比这笑声更有震撼力。
    “瞧你吓得,我只不过关心关心自己人,你看看你,和盘托出了吧。”蓝桑枝笑着将他扶起来。
    “公主殿下——自己人——”
    “对啊!我不是说了吗?你来了长欢宫,就是自己人。还有你刚才说的话,我很不喜欢!”
    月凉蹙了蹙眉心,听她道:“你是人!活生生的人?怎能将自己比作蚂蚁呢?况且你入了长欢宫,便再也不会过回以前的日子。相信我,在这里,你、我、我们大家都会开心地活下去,有我在,也再不会有人能欺负得你,若是有——”
    她故作搞笑道:“我定然将那人变成蚂蚁,狠狠踩扁,帮你出气!”
    月凉的眼底的伤感满满褪了下去,转而覆上一层轻柔的水波。
    “月凉,你的眼睛真好看。”她忽而道。
    第二次,这是她第二次夸他的眼睛好看。
    “可惜总是冷冷的,真的和你的名字一样,不仅冷,听起来也感伤。看来我给起的姓,并不能中和你身上这种忧郁的气质啊。”蓝桑枝玩笑着,希望眼前人的心情能好些。
    “不会,‘夏’这个姓很好,很温暖。”
    “是吧,是吧!得这么叫你才行——夏月凉。不然你浑身上下就只剩‘凉’了。”
    看见夏月凉的嘴角终于浮上一丝笑意,蓝桑枝在心里松了口气。
    “你看,这不笑起来挺好看的。”她是真心觉得他笑起来更好看。
    “快吃吧,我的肚子都饿瘪了……”她嗔怪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转身坐下。
    夏月凉就那么看着她,直到重新坐下也没拿起筷子,只是那么看着她。眼前的人,她说的话,一切都是那么令人心动,这里的一切都令他觉得温暖,温暖到有些时候他近乎忘了——自己来这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春月微凉,蓝桑枝捧着酒坐在花园里赏月——真美。她总这般感叹着月亮的美丽。
    在整座王宫里,只有这座小花园是她的天地,只有花儿和月亮能一直陪伴着她。
    她不是寻常百姓,但能见月亮的时候,她便也觉得,自己只是个寻常人。
    酒真是样好东西,有时候,想要忘记一个人,一些事,喝酒是最好的方式——民间都是这样传的。
    可蓝桑枝忘不掉——喝再多也忘不掉。
    她真的喝了很多,几乎日日喝。也喝了很久,从五岁时的初尝,喝到现在。
    宫人劝她,喝酒伤身,她就偷偷地喝。再后来被筱棋发现了,她仍记得那时自己慌慌张张将酒瓶塞进床下的样子。
    她告诉筱棋,不行——离了酒她撑不下去。
    第一次喝酒被人发现,是商情。
    十一岁的商情自然很讶异。
    蓝桑枝的秘密,也只告诉了商情一个人。没过多少时日,商情便被送去和亲了。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她不屑一笑,自语道,“月亮啊月亮,你告诉我,为什么我喝的这酒,却解不了忧呢?”
    她把酒坛拎起仔细转了一圈,“难道是我这酒有问题?该不会是筱棋偷偷往里掺了水吧?”随后她又摇摇头,“那丫头不会这么对我。”
    她将酒继续灌进嘴里,随着酒坛中的酒被饮进,她干脆整个人躺在了花丛里。
    筱棋在一旁远远看着,虽担心公主,始终没有过去打扰。
    “公主这是怎么了?”
    筱棋冷不丁吓了一跳,镇静下来后,才看清来人。
    筱棋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只知道,公主心里藏着一桩心事,多年未曾解开。公主什么都不说,只是在这样有月光的夜晚,坐在花丛里喝酒,喝累了,有时就会像现在这样,躺在那儿睡一整夜。”
    夏月凉望着前方躺着的人,怀里还抱着酒坛子不放,心里生出不忍。
    “可就这样躺着,不会着凉吗?”
    筱棋道:“放心吧,不会真让公主在那里躺着的,等她睡着了,我们会将她抱回寝室的。不过得多等会儿,否则很容易将人弄醒,一醒了,又吵嚷着要酒喝了。”
    “公主经常饮酒吗?”
    “不是经常,是日日。”
    “……”月凉想起自来了后似乎确实能看见蓝桑枝每日都饮酒。
    “饮酒伤身,就没人劝劝她?”
    “怎么没劝,可若不喝,公主便会在榻上坐一整夜,唯饮了酒,她才能睡上几个时辰。我也是担心,每回上酒之前,都会悄悄在里头兑些水。你也是,若公主让你帮她拿酒,记得在里头兑上七成水。”
    “七成?”
    “还留三成是为了让公主能睡着。”
    然而夏月凉想问的是,这兑了七成水的酒还能剩下什么酒味儿?
    “现在该睡着了,不过还得再等等。”筱棋打了个哈欠,道。
    “筱棋姑娘,要不你们先去睡吧,我在这里等着就好。”
    “你一个人能行吗?”不怪筱棋怀疑,夏月凉的身材实在消瘦,叫人看着不大相信他是个有力气的。
    “放心吧,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
    筱棋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她也实在有些困了。“那我去和阿七他们说一声,不用守着了。”
    “嗯。”
    夏月凉缓缓向那花丛中走过去,月光散落的影子也随着他逐步移动,夏月凉的目光却一直落在蓝桑枝的身上。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她是蓝王的女儿,他本该厌恶她,仇恨她,却又一直莫名地想要靠近她,看着她。
    这条路并不长,夏月凉却觉得走了许久。他终于在她身旁停下,近距离地观察着静止的她,这回与初见她时又不同,他竟觉得她生得美,也觉得她有些可怜。
    一如他入宫前所不知道的真实的她,他也不知道她心里的秘密,可是此刻,他却有些想知道——很想知道。他想了解这人的喜,这人的痛,这人所经历的前半生。他也想为她解忧。
    忽地,蓝桑枝惺忪地睁开了眼,便对上了一个人的视线,她以为自己在做梦,梦见了五岁时遇见的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