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黄沙冷·远行人
作者:乐己   渡生最新章节     
    黄沙之上,烟尘滚滚,一行人已在这大漠河床之上行了整整三日。
    男子喝尽酒囊里最后一滴水,还未觉得满足。
    来时所着的雪白色长衣已染得灰黄,发丝随着黄沙漾在眼前,俊俏的面容被遮掩住。
    “你说,咱都走了三日了,还没到头,”一人摇了摇手中的酒囊,确实一滴也落不下来了,他气恼地将酒囊扔进向了远处,“水都喝完了,现下怎么办哪!”
    “是啊,早知道听我娘的话,在家里再多待几年。”
    “早几年晚几年,总是要出来的,再说了,人都已经在这儿了,你现在再说这些有什么用!”
    “不行了,我要脱皮了!”
    说罢,一人便坐了下来,大口喘着粗气。
    “别坐这儿!再坚持坚持!”
    那人摆摆手道:“我实在不行了,回去,替我和我娘说一声,孩儿不孝,没听她的话,道行太浅,不该出来。”
    刚说完,另一人也拖着沉重的身子瘫软在地,“我陪你,我也不行了,看来今儿真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阿霍,你怎么也……你们都起来,要死,也等出去了,在这儿被黄沙一埋,风一吹,连个全尸都留不住!你们快起来……”
    话音未落,二人便晕了过去,很快化了原形。
    “这……”
    瞬时,队伍里的人一个个恐慌起来。
    “我……我不想死……”
    “阿霍……阿苏醒醒!”
    “醒不过来了……没有水……这里太干了,阳光又那样烈,他们醒不过来了……我们……也迟早被晒化。”
    “别胡说!”
    “阿孪,你是族老最器重的,你拿个主意吧!”
    一群人纷纷看向一个少年,那少年盯着地上的两条蛇身,不觉紧了紧拳头。
    “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走出去。将他们带着,我们继续上路,不能在这里久留。听说,大漠里常有沙尘暴,我们快走。大家一个跟着一个,撑不住的互相搀着,都别掉队,我们要一起回家!”
    “好!”
    众人边抹泪边上路,他们将远去,那个被仍在黄沙地里酒囊已不见了踪影。
    不知行了多久,前方竟有粼粼波光照射过来。
    “你们看,那是什么!”
    “水!是河!”
    人群立即骚动起来。
    少年瞧着前方那条“河”有些不对劲。
    “不,不对!那不是河,别过去!”
    他拼命地喊,大家却似渴兽向前奔爬,无人听见身后少年的嘶喊。
    族老说过,荒漠之中不会凭空出现高山河流,若有,便是引人往死路上去的,一定要避开。可眼下,同伴们全然忘了族老的训诫。
    少年尽力拉着身边几人,直到先去的一行人只在冲向那光芒的一瞬间消弭在沙海之中,而那“河流”又忽而幻成了风沙,大家才回过神来。
    “阿孪,他们……人呢。”他们拽着少年的衣袖,眼睁睁地看见同伴们消失,看见那长河消失,立时陷入更深的悲伤之中。
    阿孪摇了摇头,他不知道,他也未曾经历过这些,他只知道,那些人,那些和他一样,人生才刚刚开始的人,回不来了。
    ”我们走!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阿孪领着仅剩的几人继续前行,黄昏渐落,扬起的沙尘慢慢坠落,他们才寻了一处高地歇脚。
    “阿孪,我……走不动了。”
    “胡说什么,我们还得一起走出去!”
    “你也不用安慰我,我知道自己走不出去了,就算能撑过今晚,那明日呢?后日呢?阿孪,我只想求你一件事,若你能走出去,请帮我跟我爹娘说一句,叫他们不要记挂我这不孝顺的。还有,替我照顾好他们,谢谢。”
    “别胡说,你自己爹娘自己照顾,清醒点儿,咱们一定能一起活着回去。再说了,你若死了,小叶子怎么办?”
    小叶和小镜是一对兄弟,二人只相差了两岁,这次蛇族的少年们出门历练,家中本不许小叶出来的,这孩子挂念哥哥,偷偷跟了出来,队伍发现的时候,他已经跟了好些天,便只能带着上路了。
    “哥,你不要死,咱们还得一起回去见爹娘。”小叶哭着道,泪水将他脸上冲得一片白,一片黑,他道:“哥,我想爹娘了,想吃娘捞的海鱼,想被爹爹举高高。”
    小镜抚了抚弟弟的脸,安慰道:“好,咱们一道回家,一道见爹娘。”
    看着傻弟弟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小镜笑了起来。
    一行人在那暗沙堆中度过了一个夜晚,醒时,半个身子都被埋进了黄沙里。
    “哥!哥!”
    众人循着声音望去,一处黄沙里头,只剩一堆蛇皮和剥离开的通白的身体。
    小镜终究食言了,小牙抱着那堆“尸骨”,却是连半滴都流不下来了。
    风沙太大,没有留给他们太多悲伤的时间。
    阿孪背着沉默的小叶子领着几人继续前行,“你们看,那是什么!”
    “那是?走出来了?我们走出来了?”
    “快,还剩一点儿了!”
    黄土无情,终是在众人满怀希望时席卷而来。一根根发丝被吹得分明,一双双渴望的眼睛也终究沾染上了无法辨明的物体。
    “小叶子!”阿孪使劲全力拽住了小叶的双腿。
    “阿孪哥哥,别拽了,你会死的!”
    “不行,风太大了!我看不清了!小叶子!”阿孪几乎是拼尽身上最后一丝残血,将小叶拉了回来,“告诉你鸣妹妹,就说哥哥对不起她,答应她的事没能做到。”
    说完他逆着风流嘶吼着将小叶甩了出去,最后他是完全不见光了,只有小叶子声嘶力竭的声音沉沉地匿在那汹涌的风沙里。
    “他们死了吗?”一条小白蛇围着小叶,好奇地问。
    小叶只摇摇头,“不知道,总之是再没回来过。听说亡灵是会投胎转世的,也许他们的灵魂仍游荡在那片大漠里,也许……也许他们有了更好的生活,只是已经不记得自己之前的人生了。”
    “那个叫阿孪的少年呢?也没消息了?”
    “嗯。”
    小叶只记得,阿孪哥哥当时将他甩出去看着他的时候,还是笑着的。于牺牲一词,阿孪哥哥向来理解得透彻。
    “那你们后来回去过吗?”
    “没有,从那里逃回来的人,如今听起来都后怕,又怎会轻易再去?”
    小叶想起当年,族人了那传闻贸然前去大漠,现在想来,很是不妥,人与自然斗,生灵与自然斗,均是螳臂当车罢了。
    传闻大漠之中有一灵气潭,不论人兽,若能得那潭水滋养,修为必能大增。蛇族千百万年来才得一人升仙,听说有这样的宝地,谁能不心动。
    于是一群少年,还未长成,仓促上路。大漠险地,从未有人深入过,他们便是第一批垦荒者和探险者,然而也是那险地的第一批葬送者。
    “长风,你日后也会出去历练,记住,凡是修为,都是自己勤加练习得来的才更容易守住,依靠外物,终不是长久之法。”
    “嗯,长风记住了。不过我离出去历练还早呢,”小白蛇耷拉着脑袋委屈道:“我连人形都还未化得……”
    “不急不急,人间有句话叫‘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意思是做事情呢就是要坚持,我相信我们小长风一定能行,说不定啊,你还能成为咱们蛇族第二位仙人呢!”
    “真的吗?”小白蛇的双瞳忽而闪烁出光芒。
    “当然啦?小叶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小白蛇一听,尾巴便立直着摆了起来,欢欢喜喜地游远了。
    “这孩子去哪儿了?”
    一袭红衣从内屋里出来,小叶仿若见到了什么仙人,直愣愣地盯着。
    “干嘛这样盯着我?像是要吃人。”
    小叶缓过神来,笑笑道:“没什么,总觉得每日见你,都像见新人似的,令人愉悦。”
    红衣女子皱眉道:“什么新人旧人的,一天到晚的混说。”
    “哪有混说,我这都是真心话。”小叶小声嘟囔着。
    “我是问你,长风去哪儿啦?”
    “哦,他还能去哪,定然又去神像处了。”
    “欸,这孩子,也是命苦。你是不是又和他说那档子事儿了?”
    “那……他想听嘛,这事儿在云江也不是什么秘密,他总能打听着。”
    “可他偏偏来找你,连个孩子都知道,要听最好的阐述,便是当事人自己说,我是怕你嘻嘻哈哈说多了,连自己都快忘了这是个故事,还是真实发生过的。”
    小叶轻轻一笑,“怎么可能呢?我怎么会忘记呢?就算哪天真的死去了,我也会带着这段记忆死去,不会忘记是谁救了我,也不会忘记他们都是怎么死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少女覆住他的手,“我是怕你不断回忆,回忆不断,伤心也不断。”
    “明明你也很难过,你一直都很难过,可是你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过,他再也没回来过,而你,直到现在,你都像个没事儿人似的,可我知道,你很伤心的,你只是不想让族老,让大家担心。”
    “他是为了我才去的,可他……他本来就不是我的亲哥哥,我本就是他捡来的,他何至于为了我……我哭什么?我又能做什么?想来他最不愿意的事,就是见我伤心,若我连这点儿事都做不好,我……他就真的白白为我死去了阿叶!”
    女子摇曳着身体,就要摔倒,小叶将人整个儿揽在怀中。
    “好了阿鸣,我知道,我都知道。”小叶微颤着声音道,“阿孪哥不是为了你死的,是为了我。若我没有跟去,他便不必为了救我而永远地留在那儿……我该内疚一辈子,也不该忘记,我真的很怕自己忘记了……”
    幽鸣遇见幽孪时,她几近枯竭了,蛇身曝在日光下,很快失了水分。尾巴不只是被什么器具压扁了,拖行都艰难。
    她觉得自己是逃不过了,本就是无父无母的野蛇,修为什么的更是没有,就是真死在哪里,也不会有人在意。她自己以为,生来便是天地间一浮游,不带给这世上祸患,也没从世间习得什么,便算是孑然一身。
    要说遗憾,她也有的,她以蛇身在山间闯荡多年,全靠着隐蔽的杂丛野草保护,她很想要体验一回被人护着的滋味儿。
    她见过领着孩子来山上砍柴火的人族,干着力气活儿挥汗如雨,脸上却总带着笑容。
    她也见过兽族互相团结的,那幼小的都是被年长的护在身后。
    只有雏鹰的母亲狠心催着自己的娃娃从高处往下跳。
    幽鸣想,若是自己的父母建在,必然不会像鹰母那般凶狠。若自己有个什么亲人,哪怕是姊妹兄弟,也算是个倚靠,就能活得开心些。
    那时候,快被阳光照化的时候,她是想着到了下边儿定要将这心愿和管事的说上一通,多诉诉苦,兴许下辈子就能达成所愿。
    结果像是这下边儿听见了她的祷告,不但提前达成了她的心愿,还延长了她的寿命。
    随着幽孪回到云江之后,她才发觉自己从前过的是什么苦日子,烂地里都挖不出半搭子稀泥了。
    云江很好,族老很好,族人们很好,风景很美很美,最重要的是,她有亲人了——幽孪认她做了妹妹,还给她起了个新名字——幽鸣,是和哥哥一样的名字。
    幽鸣很开心,又乖巧,苦日子尚能撑得出来,云江这样的好地方她自然适应得更快。
    日子久了,她才知道,自己撞大运得来的这位哥哥有多厉害:在云江,幽孪是少年人的主心骨,也是族老宠着夸赞着的云江最有天赋的少年。
    族老还说,假以时日,幽孪必然能升仙,成为云江乃至整个蛇族的又一个骄傲。
    幽鸣觉得这白捡来的哥哥——不对,是认来的哥哥极为厉害。
    想到那日幽孪说的话,她又不免有些难过。
    幽孪说:“我也是孤儿,不如我认你做妹妹,如何?”
    幽鸣想也没想,直直地点头。
    现在想来,哥哥和自己一样,也是无父无母,却能活得这般出色,再对比自己,她更觉难堪了。但令她难过的不是这个,她只觉得,少年人能活出来已是不易,却能成为一群人中的领头人,那他得是肩负着多大的重担,又得有多强大的内心,才能连自己的身世都不觉有什么了,而去做他人面前所谓的那种“厉害”的人物。
    “哥,你父母,是什么时候没的?”
    她知自己很不该问出口,却又实在对眼前这样的人物感到好奇。
    幽孪若无其事道:“十岁那年,被人捞了去,再没回来过。”
    十岁,已记事的年纪,他却说得这般轻巧,仿佛这记忆不是他的,是他从旁人那儿听来的故事一般。
    “别这么看着我,”幽孪察觉到旁边人异样的目光,“你是不是觉得,我好像在说旁人家的事?”
    幽鸣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又微微点了点头。
    “虽说那时我已有了记忆,可因我出生时便根骨上佳,从小是养在族老身边的,和亲生爹娘倒并没有太多接触。”他道,“而且十岁,距离现在已过去了千年,再伤心的事也淡化了。”
    “原来是这样。”
    “妹妹,”幽孪想了想,又改了口,“阿鸣,现在咱们是兄妹了,以后有我这个做兄长的护着你,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重蹈我爹娘的覆辙,被人族捞了去。”
    “嗯!”
    小姑娘用力地点了点头,又一头栽进了哥哥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