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千钟醉·飞花渡
作者:乐己   渡生最新章节     
    万津遇见曾少拏时,是他最失意时。
    他是当朝皇长子,因母亲身份卑微不得皇帝宠爱。
    曾少拏仿若个仙人一般从天而降,来到了万津的身边,与他相识,在他人生最灰暗的时光里给予了他许多陪伴和慰藉。
    相处下来,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在万津心里,曾少拏样样都好,偏偏是个醉鬼,嗜酒如命。
    万津嘴上劝诫曾少拏少饮些酒,却还是吩咐人为他到处网罗天下美酒,谁让他这个好兄弟就这点儿爱好呢。
    却也实在怕他饮酒伤身,每二人相处时,万津都不准他饮酒。
    城中有座酒楼,唤清风楼——名字倒雅致,很合曾少拏的性子。
    曾少拏道:“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你若心中烦闷,便来这儿喝上一杯,一醉解千愁。”
    万津无奈地点点头,他便常来这里找曾少拏,却是十回有九回,都不曾见那个醉鬼。
    不过在这儿,万津结识了另一个志趣相投的朋友,胡姬。
    胡姬是清风楼的主人,生得美丽,人又体贴,来楼里的客人们心中若是惆怅,听了她的开解,最后总能满面春风地走出去。
    万津自也不例外。
    “你与我那朋友一样,说话总能说到人心坎儿里去。”
    胡姬笑着给万津斟上酒,“公子说的,是曾郎?”
    “你知道他?”刚问出口,万津自嘲地笑了笑,“也对,听他说常来这儿,你们自然是相识的。”
    “那可是个酒鬼呀,竟也找到了公子这般志同道合的人。”
    万津举起酒杯笑着解释道:“少拏不过爱喝了些,品性可是极佳的。”
    “哦?曾郎竟也得人夸赞了,真是难得。”
    “我说的是真的!”万津不自觉收起了笑意,有些严肃地解释起来。
    那年春猎,大雪突至,万津被困深山猎场,饥寒交迫。
    他骑着马走了很久,最后马累倒了,他从马上摔下来,晕了过去。大雪覆住了马,也覆住了万津,渐渐将这个被人遗忘的皇子埋没。
    后来回忆起那日,万津总说自己原该死在那场大雪里的,如果曾少拏不曾出现,即便他能从那场吃人的大雪中侥幸逃生,往后的日子里,他也会有无数次这样的“不侥幸”和“被忽视”,他恐怕自己仍活不长久。
    可是曾少拏偏就出现在了那寻常人根本进不去的围猎场,救了万津性命,也出现在了他后来生命中每一次重要的时刻,有许多回在黑暗中拉住了他的手。
    “想不到曾郎在公子心中如此重要。”胡姬听罢,笑着又给万津添上一盏。
    “少拏重情,这样的人,换作谁都会记一辈子的。对不起,今日饮得太多,也不知为何竟与姑娘说了这许多。”
    “无妨,来我这儿的多是些失意的,喝酒是次要,实则也是想寻个解忧的方儿。公子性情中人,奴家欣赏,愿听公子倾诉。”
    万津嗤笑一声,“什么性情中人,不过是个无能懦弱的。”
    “公子此言差矣。这世间之事,有相向的,亦有相反的。就凭公子不忘恩情这一点,已是难得了。虽不忘恩本是人立世之根本,可这世间背信弃义者,甚至恩将仇报者,大有人在。公子虽身陷囹圄,却从未怪罪他人,亦没有因为身处黑暗生出三毛七孔。纵使前路荆棘满途,公子的身上也未长出刺来,反倒是生出了活下去的希望。是曾郎的劝慰也好,是公子本身就对前路抱有一丝希望也罢,公子终归是走到了这一步,不是吗?”
    万津听得目瞪口呆,胡姬继续道:“公子说是为不负曾郎活着,又岂知曾郎没有在无意中得到过公子的恩惠?若是一个人满心地都是要死要活的想法,奴家才不会去结交,奴家只会觉得这样的人与我气场不合,没得也让我生了厌世之心。我与曾郎结交多年,他可不是个有耐心的,我想他既愿与公子结交,定是无形中也受了公子的恩惠才会如此啊!所以公子满不用将什么恩啊情啊的放在心上,既二位做了朋友,恩情嘛,”胡姬将酒盏往侧座推了一推,颇有意味地看着万津,“自然是相互的。”
    “姑娘一番话,让人如同拨开云雾寻得天日,我总算是知道清风楼的的生意为何这样好了,也明白少拏为何称这里作‘天境’了。”
    “天境不天境的,始终是靠人心境,心境好了,哪里都是天境,若自己想不开,就算来十个百个伶牙俐齿的,也终究是要陷在苦闷里出不来呢。是公子念头好,我才有这个缝隙插上一嘴。”
    万津笑着举起酒盏去迎旁边敬过来的,“姑娘心思豁达,还请勿要谦虚。”
    胡姬的开导,让万津心里头好受了许多。
    全天下都知道,当朝皇长子是个不受宠的,是以官中朝臣们鲜少将这位皇长子放在心上,于万津而言,这也未见得是桩坏事——不放在心上,便是生死都不放在心上,不论是其他皇子还是那些想要站好位置以谋得权势之人,都不会特意想起他,更不会视他作眼中钉,性命自然就更容易保全。
    从前,万津觉得能苟活几日便得几日,而今,他想要争上一争。为自己,也为国中百姓,更为着曾少拏劝解他的这番情意。
    他下边儿的几个弟弟虽得宠,却多是不堪的,或才情,或品性,若让这些人成了一国之主,那这国家真要遭殃了。
    万津从小跟在母亲身边,母子俩同居在冷宫没什么两样。他的母亲身为宫婢,自己见识短,却也知道若只靠着强撑,在这宫里实难有什么出路,便投了全部的身家托宫人买了许多书来,治国的、兵家书、农务方面的、诗词歌赋……先是自己请了读过些书的宫人学了字,再教自己的孩子,万津稍认得一些字后,便被母亲日日督促着读书习字。
    那些宫人们看着小皇子实在可怜又可爱,也愿意将自己身上唯一的一点见识传授给他,到后来实在没什么可传授的了,万津就自己一步步摸索着前进。母亲去世那年,他将将成年,撑到那年月,侍奉过母子俩的宫人们都上了年纪被放出宫去了,皇帝才想起自己有这么个“冷宫”里的儿子。
    皇帝将孩子随意打发到一个妃子那里,那妃子也不很受宠的,还是个病秧子。不过她对万津很喜欢,自己膝下无子,将他当亲儿子一般教养,有什么好用的好吃的都想着万津。不过一个不得宠的妃子,在这宫里又能撑得了多久呢?不到一年,那妃子就去了,万津又没了依靠。皇帝干脆让给他一个人住在了那宫里,这回倒是记着给他派了些宫人侍候,除此之外,再没管过他。
    万津始终记得两位母亲的教导,她们去时对他做过同样的叮嘱:无论在何处,都千万要藏好自己,尤其是在这深宫中,有人记挂比无人记挂还要可怕。生母说不求他能有什么出息,只求他能好好活着。
    这些年来,万津从来都是这么做的,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可即便如此,也差点儿死了——被遗忘的人都会逐渐死亡,万津很多次都是这样快要死去的。最后一次,在那大雪之中,他真是觉得没了活路,又觉得自己撑了太久,很是不易了,他近乎对自己的人生能走到这里感到满足了。
    那仙人一般的人物蹲在了他的面前。
    万津撑着力气透过冰冷的缝隙微微睁开了一只见光的眼睛,见那人似也是个俊朗的少年,飘长的发丝间抹了星星点点的白,阳光渐渐从那人身后照过来,覆于雪下之人觉出了一丝暖意,他看见那人的眸子瞬时变得清晰发亮。
    万津看得很清楚——那是一双救世的眸子,是他从不曾见过的目光。后来,他也再没见过比那场大雪里更干净的眼睛。
    “还活着吗?”
    曾少拏的声音很温柔,与他喝醉时的潇洒又不同。
    万津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宫中的。再次见到曾少拏,是一个月之后。
    皇帝请了许多民间术士和观星师进宫,他老了,皇位总得有人继承。他自己也明白,几个儿子都有各自的缺点,是以他迟迟不能下定论。哪知那些术士和观星师,包括钦天监的大臣们,各有各的说法,皇帝不是个傻的,一听便知其中的弯绕。正当大家一筹莫展之时,曾少拏作为观星师出现了。
    曾少拏的结论是:天象还未显示继任之人。
    众人见他这般年轻,起初是嘲讽了一番,皇帝自然也不信的。直到曾少拏将皇帝的病症一一道了个仔细,又道他尚还有气运在,不必急于一时。皇帝一听,自己还能再活一阵子,一高兴,要赐他到钦天监谋差,曾少拏以自己性子散漫受不得差遣回绝了,只道若皇帝有吩咐,他必然会听命,皇帝便就由他去了。
    此事很快传遍了官中,一时间曾少拏名声四起。
    当日夜里,这位“观星师”便潜入了皇长子的宫院。
    皇长子还在挑灯夜读,忽地抬头见到门前的人影,吓得不轻。
    万津镇静下来走上前去细看那人,很快便认出了那双眼睛。见到恩人自然欣喜,他只是疑惑,恩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又为何能出现在此——深宫大院、紧闭的房门前,无声无息。
    “恩人!你是那日救我的恩人!”
    “什么都不要问,我只问你,你来当皇帝,如何?”
    “啊?”万津的大脑忽而空了,这样的事情他从不敢想,眼前这人虽说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可说话未免太过熟稔了些,熟稔到竟向他问出了这样大不敬的问题。
    “嗯?”曾少拏没有重复。
    “恩人怕是醉了,我……”
    “你怎知我爱喝酒?”曾少拏清了清嗓子道,“我的确爱喝酒,可今日我未曾饮酒,所以我说的,不是醉话。你只需告诉我你心里的想法。”
    万津愣了一会儿,“告诉恩人,恩人又能如何呢?”
    “帮你。”
    “恩人,”他沉思了片刻,坚定道,“恩人,我从没那个心思。”
    曾少拏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万津倒也没避开眼前人的视线。
    曾少拏道自己还会来找他,便匆匆离去了。
    宫宴上万津再次见到曾少拏,才知他便是近日京中盛传的那位观星师。
    宴席散后,他问他:“观星师真能预知这个国家的未来吗?”
    “有些能,有些不能。”
    “哦?”
    “江湖术士,钦天监,都是有主的人,一者为了钱财,一者为了权势,或是都为着性命,自然是怎么讨主人欢心怎么来了。”
    万津点了点头,他明白其中利害。若不是他孤苦无依,若是他也有个得宠的母亲或皇亲国戚,这些事,自然会有人为他打点。
    他苦笑一声,又问:“那恩人呢?父皇的身子很不好了,恩人又不是医师,那样的说辞终不能治,若是父皇……若是那样,你便是欺君之罪,且有扰乱国政之嫌疑,届时恩人又该如何脱身?”
    “你在担心我?”曾少拏面上露出些欣喜来,“嗯,你说得都对,前提是我的确得是犯了罪才行啊?”
    “恩人何意?”
    “我并未骗皇上,他的病还能撑一段时日,这是真的。”
    “哦?难道恩人还学过医术?”
    “自然没有,我是个观星师,这些都是我通过观测天象知道的。”曾少拏一本正经道,见身旁之人一副不解的表情,他又补充道,“看来大皇子不大相信在下,不过大皇子,其实你也宁愿在下所言皆为真,不是吗?”
    万津的眼眸被暗夜晕深了些,曾少拏仍然识破了他的心思,“你也认为,其他几位皇子不适合做君主。既如此,你又为何不愿……”
    “恩人,”万津打断了他,音色并未很重,“恩人救我性命,我愿信恩人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不过其他事情,还请恩人莫要再提。恩人若真能预知一切,便该知晓我为何不愿。”
    万津不想做皇帝——那日他未曾说谎。
    若要登上那个位置,便要一路披荆斩棘,他会成为众矢之的——母亲说过,只愿他好好活着。如今,他不过在完成生命中对他最重要的两个人的心愿罢了。他是心系百姓,可一个受冷落的孤子,即便将这天下装进了心里又如何?他始终承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