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山水郎·玉京来
作者:乐己   渡生最新章节     
    “此处风景甚美,不过公子,咱们不去救人了吗?冥界似又涌入许多半灵。”
    “不急,来此处,亦是为了救人。”
    “啊?”正疑惑之时,噬月闻得一阵爽朗的笑声,荡漾在这山川之上,余音不绝。
    “别来无恙啊!渡生君!”
    噬月侧身望去,是一面善的白发老者,却是衣衫褴褛,发丝凌乱。
    度弦迎笑作揖,“许久未见,郎君越来意气风发了。”
    噬月跟着主子朝那老者行礼,心道原公子也是会些阿谀之术的。
    “什么意气风发,渡生君也习得这样讲话了。”那人笑着调侃道,“呦,还带了个小跟班啊!生得不错!”
    闻言噬月憨笑着往度弦身后挪了挪。
    “这是掌管人间风月的仙君,灿云仙人,众仙爱称他山水郎。”度弦向噬月介绍了眼前人,又向那人道,“十万年之约已至,度弦特来赴约,郎君可当真想好了么?”
    “我既来了,必是心中已定,渡生君不必相劝。”
    说着那山水郎拿出一物件,往空中掷去,那物件便幻成一座巨大的镜子,天地山水万物之象顿然呈于镜中,如同忘川之水,映人一朝一夕。
    度弦望着镜中风月,叹为观止。纵他也见过了千山万水,但看见世间所有风川顷刻现于镜中,仍有些吃惊。
    他又去看那山水郎,那郎君的脸上并无什么波澜。心道许是日夜见得此镜,对镜中景早已不足为奇了。只不过这些山川,亦是郎君上万年来的心血,许是他不愿将心事表露出来。
    “此物不俗,郎君辛苦!”
    那郎君虽看起来年纪大,中气却十足,又是个有趣的性子,“你喜欢?送你了,日后我也用不着了。”
    “郎君……”
    “渡生君何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剩下的事情,就都交给你了,我呀,得找个好地方歇歇脚,实在是……有些累了啊。”
    “郎君慢走。”
    山水郎很快消隐于山林之间,度弦转头,见噬月一脸好奇地盯着自己,他嗤笑一声,无奈又讲起了那郎君的来历。
    世间生灵万千,修炼升仙的屈指可数,人族亦在其中,而生灵中最难得道的,也是人族。山水郎便是人族修道的,他的年纪和阅历,比之度弦差及千万年,且因其修道艰难,度弦才对他那般恭敬。
    山水郎原唤作千重,是富户子弟,却是个不思进取的:不喜读书,常流连勾栏瓦舍,喜好混玩打架,是家乡那地出了名的混子。眼见旁的同龄人中榜的中榜,成家的成家,自己的儿子近而立之年仍一事无成,父母也实在没招了。
    听说同城有位举人,年方十六,便请了来做儿子的侍童,说是侍童,只是对外的说辞,千重平日里就是个好面子的,若直说将人请了来给他做先生,他自是不依。
    以往也是请了先生过来,一个个不是被千重这样的混路子给吓跑,就是被他作的那些个不雅的文章给气晕,后来方圆百里无人敢接千家这桩生意。
    那举人则不同,家徒四壁,中了举,便没了读书的银两,日日里赚钱供养卧病的老母亲,只要得了空闲,就是捧着书。千家父母听说以后,想着这孩子小小年纪就中了举,定是个有天资的,盘算着雇他来做儿子的侍童。直说的不行,就旁敲侧击,儿子耳濡目染总能学到些什么。
    千重自然嗤之以鼻,“家里侍从这么多,要个孩子来伺候我,说出去多丢人!我不要!”
    父母也硬气,“你只消应了这一回,不过是多个贴身的人伺候你,若不应,家里也不养着你,你现在就出去自谋生路去!”
    千重没什么生存的本事,自然不敢和家里断了联系,想着多一个小跟班虽是没什么好处,但也没多大的坏处,左不过被朋友笑话两句,也就不吱声了。
    于是乎,第二日,侍童便进了家门。
    千重想着刚来的孩子,需得训诫两句好叫他听话,不敢做父母的耳旁风,因而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厨房这里,就交给你了。”
    “公子,他不过是个孩子,怎能担得起?”
    “担不起就走人,千家可不养闲人。”
    侍童没有说话,默默地就去收拾。这些对他来说才不算什么,凭是什么活儿,只要能得钱养家,就是搭上半条命他也要往前冲。这家的主人雇他之前便同他说了这位公子哥儿的脾性,他早有了心理准备。
    “你们放假一天,都不许帮忙!谁帮忙便自去找下家吧!”
    一群人眼见着一个孩子在厨房里忙来忙去,心里不忍,却没有一个敢上前帮忙。
    千重吩咐了事,坐在花园里惬意地喝着茶,正当伏月,鸣啁嘒嘒,风乍起,一丛栀子花悄然绽开。
    将喝完一盏,便见侍童端着饭菜向自己走过来,他一时惊讶,却未表露。
    “公子尝尝,可还满意?”
    千重不屑地挑了一筷子塞进嘴里,许是吃惯了山珍海味,这小子的手艺竟当真不错。不过他又怎会下了自己的面子,吃了一口便落了筷,“就那样吧,凑合给人吃。”
    “那下回我定做得再好些。”
    千重早料到他会这么说,若下回再做,自己倒是吃还是不吃。
    “不用了,再做,也是浪费时间浪费食材,明日到老院子去,那里正在修葺,你去帮忙吧。”
    于是乎,侍童每日不是被调到这里,就是被调到那里,算是熟识了整个宅里的事务,却是每样都做得很好,从不落人话风的,千重没整着孩子,倒是自己生了气。
    不过他也知不能太过分,万一家里人一生气真将自己赶了出去,就得不偿失了。
    他翻看着家仆的录用名册,一眼就看见了上面的“玉京”二字。
    “你没有姓吗?”
    “我是被母亲捡回来的,因而无姓。”
    千重清咳了一声,装作无事,“没姓就没姓吧,不过从今以后,你便是我千家的仆,你得记着,你虽无姓,却也有姓,那便是千,何时我家不用你了,你才是你自己,你可明白了?”
    “是,玉京明白。”
    此后,千重日日都将玉京待在身边,虽不情愿,却不能再忤逆长辈了。
    “呦,千家公子,啥前弄了这么一个小屁孩儿做跟班?”
    “还不是家里那对迂腐的,找个人看着我呗,我若不从,今后怕是也要来这里卖唱了。”
    几句话惹得满堂哄笑,千重瞥了眼玉京,见他脸颊微红,便灌了一盏酒得意地跟着大伙儿一块儿笑起来。
    本以为自风流,却不知人间疾苦,千重这般,与他混玩的,也是这般——玉京见过许多这样的公子哥儿,若不是为了母亲,他万万不愿屈就这样的人。
    千重的爱好自玉京来了,便多了一个——逗弄孩子。
    玉京稍有空便读书,千重觉得不爽——自己不求上进,家仆倒先有了长进,不说传出去丢人,若被父母见了又要斥责自己。于是玉京很少再有得空的时候。
    直到一个月里千重很少再见到玉京,他才觉失了些趣味。
    “说是家里母亲生病了,回去照顾了。”
    “什么?我的侍童!走了也不和我说一声,真当小爷是摆设了!”
    等到玉京回来,千重本想着怎么着也得折磨他一次,却是他回来时整个人身形消瘦,脸色蜡黄,看起来弱不禁风。
    “你去做鬼啦!回家几日就变得这样吓人?”
    “公子,我是来请辞的,母亲病重,脱不开身,却也不能白拿着贵府的月钱。”
    千重有些摸不着头脑,天底下竟真有这样的傻子啊,不干活白拿钱难道不好吗?后来的千重才明白,那样的叫做文人风骨。
    千家再没了玉京的身影,“不过一月,这小东西有些本事,竟让小爷我忧心得夜不能寐!”
    次日,他便带着郎中出现在了玉京家门口。
    玉京愕然而立,一盆水端在半空没了话茬。
    “这水你倒是不倒!”
    千重的声音依然是那般刁钻,玉京缓过神来,倒了水,将人迎进了家门。
    “公子……”
    “你不必说了,”千重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千家是城中大户,若叫人知道连家仆家人的治病钱都给不起,还怎么混?”
    “二位公子,莫要打扰病人,请借一步说话。”
    玉京母亲的病再治也只是拖上几日,郎中叫他早做准备。
    千重不知是何滋味,本想着安慰孩子几句,结果玉京倒像是个没事人似的。
    “多谢郎中!”送走了郎中,他又对千重道,“公子,这里穷乡僻壤之地,本不是公子该踏足的,公子也早些回去吧。”
    千重不乐意了,“你这是,要赶我走?告诉你,小爷我爱踏足哪儿踏足哪儿,爱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谁也管不着!”说罢,又自进了里屋坐着。
    “眼看天色已经黑了,老爷夫人也会担心您。”
    “我爹娘才不会呢,以前我出去几夜不归他们都没问过,你用不着担心这个。”
    “天摸黑了容易迷路。”
    “那就不回去了。”
    “我家里没有多余的床了。”
    “那就睡你的,和你睡一块儿。”
    “这木板床硬得很,您睡不惯。”
    “哦。”
    千重走到床前,躺了下来,没再去管远处那人的眼光。
    玉京皱了皱眉,摸不着这位公子哥儿究竟中了什么邪。
    他回头去给母亲掖被角,却听那头的声音道:“你母亲的病,得治下去,明日那郎中还会来,后日也会,甭管银钱,我千家可是大户人家,这点儿病,瞧得起。”
    玉京转回头去看着倒在床上四仰八叉的身影,淡淡道,“公子,您今儿去拜佛了吗?”
    “什么?”
    “没什么。”
    那一夜,两人躺着,一人坐着,就这么过去了。第二日如旧,第三日如旧。
    第四日,后半夜,鸡鸣狗吠,吵嚷得千重实在睡不着,醒时却听见一阵啜泣,很轻,轻到淹没在一群畜牲的声音里。
    他点起油灯,见少年跪坐在床前,背影萧条瘦弱,比起路边的乞人,还要惨淡。
    “玉京……”这是他第一次叫少年的名字,少年微微侧首,并没有看他。
    “母亲……没了。”声音仍旧很轻,似是嘶喊,却毫无气力。
    千重握着的灯翻倒在地,怔愣在那里不说话,也不知该说什么。
    后三日,千重陪着玉京一起张罗了母亲的丧事。除了那日夜里轻微的啜泣,他再没看见少年哭过。声嘶力竭没有,低声哭泣也没有,从头到尾,少年的表情都是那样僵硬,加之瘦削的背影,当真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送殡时,千重没有与他并肩,稍稍站在他的后侧,只恐他何时会晕了过去。
    这也是第一次千重感受到人所要经历的生离死别之痛——这痛并不发生在他身上,便已如此哀伤,若是他自己呢?他会哭吗?还是像玉京这样,又或全然不在乎?他没敢再想下去。
    他拥有与生俱来的优越,不愁吃穿,便也觉得功名不算什么。他之一生,有父母操劳,从未为自己的未来担忧过。这一刻,他竟想着,若父母都不在了,偌大的家业,他又能否扛得起,若父母都不在了,他岂不是也成了孤儿了?有些不对——他忽然想起,玉京本就是孤儿。
    送殡的人都散了,玉京在坟头坐了许久,千重就陪他坐着。
    “公子,你不必如此,自去找你的朋友耍就是。”
    “你……当我千家都是什么人,家仆的家人都……我还在外面潇洒,说出去,千家还怎么混!”
    少年嗤笑一声,“母亲,她捡回我后,浆洗缝补,女子能做的都做了,不能做的也做了,只为了供我念书,其实我并无什么天资,只是母亲说无论如何也要让我脱离苦日子。后来母亲就病倒了,哭着说对不起我,不但没能兑现自己的承诺,还成了我的负累。”少年埋下头去,趴在面前那堆杂草上,“母亲哪里有对不起我,她捡我回来,于我已是一辈子的恩德了。因而我便发誓,定要好好用功,学有所成,不让母亲失望。”
    少年的嗓音有些颤抖,“可终究,还是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