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桑榆晚·将踏错
作者:乐己   渡生最新章节     
    木如月疯了。
    木城王府的郡主疯了——这消息很快在木城传开来。对木城百姓而言,这或许又是木城王的缓兵之计,是希望他们能够对“灾星”手下留情。
    于是,百姓们纷纷围堵在王府门前,讨要说法。
    “疯了?疯了又怎样?疯了她就不是灾星了吗?”
    “木城王对木城的恩德,大家伙儿不敢忘,但休想以这样的借口让一个灾星存留于世。当日,王爷让我们给些时间,我们已经给了,如今,郡主身上的灾星之气还未祛除,木城岂不是仍处于危机之中!求王爷开恩,可怜可怜我们这些老百姓吧。”
    “说得没错,况且谁知道这是不是木城王府找的借口。”
    “王爷王妃爱女之心,大家都能体谅,可郡主并非寻常人呀!难道王爷真想当木城的罪人吗?”
    ……
    王府之内,洛桑和戚朝并肩而立,听见门外的喧嚣,心中喟然。
    “她竟然疯了,真是令人意想不到。”戚朝攥紧了拳头,“你说,她是真疯还是假疯?”
    “真疯也好,假疯也罢,最起码我们知道,她确实有所畏惧。就算我们不逼她,这些百姓也不会轻易放过她。”洛桑的声音很低沉。
    “你……怎么了?”
    戚朝向来能察觉到她的异常,她看起来有些难过。
    “我只是在想,木如月一生所求,不过是富贵尊荣。你好的时候便是众星捧月,一旦你有损他人的利益,便会立即成为众矢之的。说到底,不论是木如月还是门前这些百姓,都只是在为了利益而争逐罢了。”
    洛桑总觉得眼前这场景似曾相识,她垂下眼眸,伤感顿生,“那个木如月,也曾经历过这些吗?比起假郡主,她这一生所承受的,只有苦难,不知她现在何处,是否幸福。”
    戚朝瞳孔一缩,望向她,眼底是窥不见的幽深。他的目的很纯粹——报仇。洛桑同自己一样,可她总会站在另一个角度去想问题,她总会对他人表现出怜悯,即使是罪孽深重之人,她也始终没办法完全将罪责盖在那些人的颅顶。
    戚朝不认同她的这种“怜悯”,可她说出那些话之后,他的内心总会有所动容。她每说一个字,这动容就会一点点加深,就像埋在寒冬碎琼里的种子,明明不该开花的,却在一次次微弱的阳光照耀时,透过碎琼的缝隙,慢慢萌芽、生出枝蔓,戚朝有预感,再多一些阳光,只要再多一点点,满地的碎琼便会完全消散,而枝蔓上也会开出花来。这感觉很曼妙——他向来不是长在阳光下的人,却在与洛桑的相处之下,渐渐习惯了光的照耀,甚至快要爱上这光。
    戚朝举起手想要拍上她的肩,一瞬思量,最终还是放下,缓以温柔的声音道:“世间人皆要承受自己的命运,若她还在,兴许也还是这般,需要面对这一切,于她而言,不若死了,倒是解脱。”
    洛桑看向他,难得表现出惊惑。
    他继续道:“又兴许郡主被人收养,就平凡地孤老一生,那样的话,也能算是个好结局。若是失忆则更好,忘却前尘,快快乐乐地做个普通老百姓。再不然,兴许她也正在门前那群百姓之中呢?你说对她而言,假郡主是否得到惩罚,是不是无关紧要的事?”
    洛桑欣慰地笑了,“是啊,你说得对,我都忘了自己为何还留在王府,阿星的仇很快便要得报了。”
    戚朝的话总能疏解她的困惑,之前她觉得他神秘,现在她觉得这个人很神奇。
    “不止阿星,还有郡主,还有这些年被她害过的那些人。”
    戚朝的声音里掺杂了一股热流,这热流洛桑很熟悉,在木如月告诉自己她的所作所为时,她心里那股热流也快压制不住,那是她的愤怒,她的仇恨,她想要杀掉她的决心。洛桑能感觉到,戚朝与木如月之间, 大概也是这种仇恨——那些被木如月杀死的人里,也许有戚朝的亲人或是朋友。
    她想了想,还是没问出口,于是扯开话题,“接下来就看蒋公子的了,咱们该去王爷那边了。”
    木荣在大厅里焦急地踱来踱去,也不知叹了多少回气,下人来报,百姓们还未散去。他已经想不出任何可以护住女儿的方法了——一城之主有该尽的职责,他心里明白,百姓所言,是正确之道。他从不贪恋权势,若他是百姓,恐怕也和门口那些人一样,会嚷嚷着叫王府处置灾星。可既做了这城主,因着亲情毁了全城,不说罪过与否,他是做不出来的。亲情没法权衡利弊,若与国家大事牵扯到一起,却不得不权衡利弊。
    巫师劝诫道:“王爷,郡主虽疯,体内仍有灾星之气,百姓之言不可不听呐。”
    “我问你,你所说灾星之名,难道是随意加在人身上的吗?为何之前说阿月体内灾星之气已去,现在又忽而冒出来了?这灾星究竟有何凭据!”
    “这……我……王爷,灾星之命,乃是天降,此中玄秘,非是我巫城巫师所能妄言的呀。”
    “你既说我阿月是灾星,会祸害木城。我来问你,这灾难究竟是什么?”
    “这……我不知道。”
    “如今,你想仅凭一句你不知道,便盖过此事吗?”
    “王爷,非也,只是祸难降临之时,并非我的能力所能预见,但既是灾星,这祸害必然至少是殃及全城的呀!”
    “这命数当真就不能改吗?”
    “命数如何改,我真是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枉我信了你这么多年,枉你巫师之名!”
    “行了。”
    赵氏坐了许久,也沉默了许久。
    “既是我的女儿,她也该承担她所应承担的一切。”赵氏垂着眼轻语道。
    “荧儿……”在木荣看来,谁都有可能说这样的话,但赵氏——他女儿的母亲,绝不会放弃自己的孩子,一如十一年前那样,她会护在女儿身前,哭天喊地,求自己手下留情。
    “别这样看我,这不也是你曾经做过的吗?阿月尚在襁褓之时,你就想杀了她,那时我未能遂你愿,如今我同意了,你为何却又为难了?”
    “那是……当时我与这孩子并无感情,况我年轻气盛,我……但你怎么能呢?你是阿月的母亲,她是你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从前你都是最护着她,最疼爱她的,这些年来,你对她冷淡了许多,荧儿,你究竟是怎么了?”
    “我护着疼爱着的是我的女儿。五岁之前,她一直跟着我生活,那个孩子善良温顺,而如今的阿月变得暴力狠辣。整座木城之人都知道你宠爱她,可你真的了解自己的女儿吗?你知不知道? 她的手段……”赵氏止住了话语,脸上露出不忍,“那和灾星有什么区别?”
    “什么手段?你说清楚一些。”
    赵氏闭上眼,往事不堪回忆,但却无法控制地涌入她的脑中。
    第一回,她亲眼见到自己向来体贴乖顺的女儿将贴身侍女推入池中,她想她也许是无意的,可她看到木如月杀人之后竟露出笑容。至今,她回忆起那个笑容还是觉得惊悚。甚至木如月每次笑着叫她母妃的时候,那个血腥的场景,那无情可怖的笑容又立马会浮出她的脑海。事后赵氏有意打探,木如月却绝口不提此事。她想着,若是她那个温柔的女儿做了这样的事,一定会第一时间告诉自己,向她寻求帮助,然而木如月没有。
    当那侍女的尸体被打捞上来的时候,赵氏看到女儿的表情和眼神里没有一丝歉疚和悔意,好像此事从头到尾,她全然不知。
    后来赵氏去木如月院中看她,又撞见了她教训下人的手段,她才开始觉得,这女儿是真的可怖。赵氏不知女儿犯过多少罪孽,只是觉得她不是她的阿月了。
    有过那么一瞬,她真的怀疑过,也许从水里捞上来的根本就不是她的阿月。可如果这不是她的阿月,那她的阿月又在何处?她的阿月只能是死了——赵氏更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她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心狠手辣的人是她的孩子。
    可她不能再见她,因为一旦见到她,赵氏便会想起她做的事,她不是自己女儿的想法又会再次冒出。
    王府里死人是常有的事,赵氏没能救那个侍女,后来,她也为着私心没能救许多人。
    阿星的尸体被从水中捞出时,她立马便猜测是自己的女儿,可她没有证据,直到戚朝向她透露木如月的行踪,她才确定。
    赵氏冷笑一声,“罢了,同你说了也不过是火上浇油。她是不是我的女儿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若会给木城带来灾难,那我便只能舍弃她。”
    作为一个母亲,赵氏岂会不痛心,只是她别无选择,如果女儿活着只会伤害更多的人,那么倒真不如就这样死去,她会记得曾经在她身边嘻嘻哈哈的小阿月。
    “木荣,你曾说过,你身为一城之王,百姓在你心中自然为首,那么你便该一直以此为道一路行下去,莫忘初心。即便是父女之情,也没有全城百姓来得重要。阿月是这样,若日后你在我身上也查出了什么灾星之气,或是能祸害人的东西,你更应该毫不留情才是。”
    “荧儿,你在说些什么?我怎么会对那样对你?”
    “你娶我?难道不是一场算计吗?”
    木荣沉默了,怔怔地站着,望着赵氏,眸中顿然生出歉意来。
    这件事他无可否认。
    那年,他作为木城王的继位者,前往巫城游历,见到了赵氏一族唯一的女儿。那时的赵荧活泼灵动,木荣一眼就被她吸引。巫族祖训,女子尽可能不远嫁。为了得到赵氏长辈们的认可,木荣也费了一番心思,并以木城王府永远会善待和帮助赵氏族人永垂不朽为首要条件,成功将他的心上人娶回了木城。
    然而,那时的赵荧,已有自己的心上人。那人在赵荧远嫁后不久,思念成疾,年少离世。这成了赵荧心头之痛,也是她总对木荣冷眼相待的根本原因。 她自然知道木荣待她很好,可这样的好,以伤害他人为代价,得来的永远是心中的愧疚,只要她稍微想要对木荣温和一点,便会想起死去的心上人,她做不到。于她而言,他们的婚姻本就是一场交易,他对她的好,也是凌驾于这场交易之上会随时坍塌的祭台。
    “是,”沉默许久,木荣终于出声,“我知道你一直记恨着这件事,可我倾慕你啊荧儿,是因为我倾慕你,才想要你做我的王妃。虽然我是使了些手段,可我对你一片真心,不曾掺假,我知道那个人死了你很难过,所以我并不要求你一定要对我有所回应。但至少……我们的女儿……我们是有个女儿的呀。”
    “我们的女儿?”赵氏忽然笑起来,“我们的女儿吗?你是想要杀死她的,你都忘了吗?木荣!那时我央求你留下她的性命,是,你留下了。可若不是你不管不顾,她怎会落水?怎会变成今天这样一副蛇蝎狠毒的模样?如今你想起自己是个父亲了?你不觉得很可笑吗?纵然你对她加倍补偿父女之情又如何?你终究还是不了解她,以前你不了解她的好,现在你不清楚她的恶毒。该留情的时候不留,不该留情的时候你反倒装出一副疼爱她的样子。你这样不仅会害了她,也终究会害了整个木城,害了你自己,你信不信?我赵荧从不怕死,也是为了这个女儿才苟活至今。你放心,她死了,我也不会留在王府给你添麻烦!”
    “你这都说的哪里话,荧儿,我就真的令你这般厌恶吗?”
    “不,我不厌恶你,只是我后悔!我后悔……为什么不在来木城的路上就自行了断,还要跟你生出这样一个命苦的孩子,空有郡主的身份,到头来还是要死去。”赵氏的一只手贴在茶案上,一只手捂住胸口,彻底放声痛苦起来,阿苗则在一旁不停地安慰她,没安慰几句,自己倒是跟着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