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桑榆晚·弱水寒
作者:乐己   渡生最新章节     
    木如月的院子离南院本就有一段距离,今夜此时,洛桑更是觉得这距离变得格外漫长。
    她想过许多可能,害死阿星的凶手,也许是木如月,也许是她的侍女,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令她始料未及。她不过是想扮成冤魂去套木如月的话,不想竟牵扯出一堆要命的陈年往事。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前行,戚朝走在她的身旁略靠后一些——今日之谋划,是他们二人共同商议施行的,洛桑在屋内吓唬木如月时,戚朝就守在门外。洛桑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让他有些担心。
    “吓到了吗?”
    “何止,简直骇人听闻。”洛桑的声音低而沉,带着战栗后残留的沙哑,在这夜风的吹拂下显出几丝寒凉。
    她不自觉抱紧了胸口,背上就多了一件披风。
    “今夜的风,大了些。莫再着了凉。”
    正走到木府的那棵枫子树下,风儿晃动着树枝,摇下许多叶来,在地面擦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洛桑的脚步正停在一堆落叶上。
    “戚朝,你说一个人的善恶,是天生的吗?难道木如月……我是说假郡主,她是天生恶胎吗?”
    “善恶是否天生,我不知。但这世间之人的善恶不该由她一人评判,况且她还杀了许多无辜之人。”
    洛桑没有看见戚朝身侧握紧的拳头。
    “怎么,你同情她?”
    洛桑摇了摇头,“不是同情,是悲哀,我只觉得,被她杀掉的那些无辜的人,很悲哀。而她这一生,也很悲哀。她做梦都想要得到荣华富贵,如今得到了,却依旧噩梦缠身,虽然她极力否认,但我看得出来,她是害怕的。而这害怕,会伴随她的一生,直到死去。你说,这不是很悲哀吗?可见世间之人,不论贫穷富有,皆逃不过喜怒哀乐。”
    月光透过树杈落在戚朝的脸上,洛桑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东西,她又只能去看天上的那轮洁白无瑕的月亮。
    “你会怕死吗?”
    木如月的回答洛桑会永远记得。
    “人死之后,就是会变成你这样的鬼魂吗?那有什么可怕的!只要比鬼魂做得更绝就是了。”那人躺在床上,冷冷地道。她的神情里没有半分血色,仿佛她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阎罗王。洛桑没敢也不想再多看她一眼,那个人光凭眼神,就快将她吞没了。
    “这月亮可真是干净,你说,杀过人的人,看见这么美的月亮,也会觉得干净吗?”
    “杀伐果决之人,是不会为了这样的风月之物驻足的。”戚朝回答得干脆。
    洛桑侧首去看他,才察觉到一丝异样。她一直都知道戚朝来王府是有别的目的,也许,和今日的事就有些牵连。
    “你打算怎么做?”
    “不知道。”
    在这王府里,若说洛桑还有所顾忌,其一是自己和戚朝的性命,其二就是王妃娘娘。
    赵氏是个善良的人,她对洛桑很好,洛桑便犹豫着要不要将此事告诉她。若说了,王府必会大乱,以赵氏的性子,许会当面与木如月对质,而木如月很有可能对赵氏下毒手。可若不说,这个假郡主还会继续为非作歹,王府里不知还会有多少人会惨死于她之手。
    而且,真正的木如月……此刻还不知在何处。
    现在还不是时机——最坏的结果是,王妃娘娘不相信自己,那么,自己和娘娘也许都难逃一死。
    “这件事暂时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就算说了,也没有人会相信我们。”
    “嗯,所以你有想法了?”
    “得好好再计划一下,让她自己露出马脚。”
    戚朝看着她的脸,月光倾进她的面容,令她的眼眸更灵动,刹那间,他仿佛看见了初入府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丫头。
    “怎么说?”
    “若是我们能找到木如月的尸体……”
    “如那人所言,即便找到尸体,恐怕也无人认出其身份了。”
    “我想她身上总该有什么印记,据说娘娘以往对郡主很好,这个木如月入府不久后,娘娘便不待见她了,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又或者……”
    “你是想说,也许王妃早就对她有所怀疑?”
    “嗯。不过若真如此,娘娘又为何不去寻找自己的亲生女儿呢?”
    “还有一种可能,是王妃早就察觉到了什么,比如知道郡主在府中杀了人。王妃生性仁善,不喜欢她的暴虐性子,便以冷落想让郡主得到教训,不料郡主缺了她的管教后变本加厉。”
    “嗯。 总而言之,我明天先出府一趟去寻真正的木如月的尸体。”
    “好,王妃最近总查假郡主的功课,我暂时不能离府,便留下来查探消息。你小心一些。”
    第二日,洛桑向木庞多告了几日假,早早地出了府。
    “师傅们,还请麻烦快些,若是帮我寻得了那物件,我定不会亏待诸位。”洛桑请了几位渔民,谎称祖传之物掉进了水里,叫人帮她捞。
    她摸了摸怀中的钱袋,蒋瑜上回给的钱,足够她花好一阵子,事态紧急,她便也只能先用这些钱了。
    “姑娘,该给多少就给多少,我们本来就是捕鱼的,只是顺便给姑娘帮个忙罢了,且既是姑娘的家传物件,我们当然不能趁人之危了。”
    “各位真是大善人,洛桑先行谢过各位。”
    渔民们全力补捞,整整两日,什么也没捞到。眼看无望,天色又暗了下去,洛桑只好丢了一个手镯到水里。
    “找到了!”渔民高兴地大喊,“姑娘看,可是这个镯子?”
    “正是,多谢。”
    镯子刚扔进水里不久便能被捞起,若是人骨一类,当更轻松才是,即便已经腐化成泥,也该有些痕迹。况且这里就是木如月说的地方,若在此处将人推了下去,理当沉浸在此处才是。
    洛桑的神情随着暮色一同转暗,眼看无望,正要走时,再次遇见了蒋榆。
    蒋榆看见她也是一阵诧异,自己与这丫头还真是有缘。他很难将什么人或事记在心上,可第一回,便记住了她的声音和背影,以至于第二回骑着马儿看见她时,神奇地一眼便将她认了出来,
    “你这丫头,又见面了。”他的声音,低落中又带着些意外的轻快。
    “蒋公子?”
    蒋瑜看了一眼空中的夕日,已落下去大半,只剩下一个小圆角还伏在湖面上,夕照碧湖的一角,一半水天一色,一半暮霭沉沉。
    “今儿的太阳是从西边落下去的?”蒋榆道。不知是在发问,还是在说事实。
    “什么?”
    不知怎的,蒋榆觉得逗眼前这个小丫头很有趣,“既是从西落下,自然是从东边升起的。”他笑道,“姑娘你今日没有躲着我,还和我打起招呼来了。”
    洛桑这才意识到他是在调侃自己。
    想到暗处或有盯梢,她想要走的,不过此刻,她忽然想知道,蒋榆为何来到此处。
    那人看出了她的犹豫,“放心,未曾有人跟着我。”
    望见洛桑不敢置信的面容,他继续道:“自那日你我医馆前相遇,我便猜出你话里的意思。听闻前几日阿月教训了一名侍女,可是你?”
    洛桑一时茫然。
    他垂下眼眸解释,“抱歉,或许我不该这般纵容阿月。”
    “公子早就知道?”
    “我驰骋疆场,若是连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下人的跟踪我都察觉不了,又如何在阵前御敌?只是以往,我只以为阿月是担心我,便随她去了,没想到她会因此伤害无辜的人。”
    洛桑下意识去观察面前之人,是啊,她怎么忘了,他是将军之子,很快也要被授予将领之职,自己却一直因着他温润的面貌和声音总觉得他是那种规规矩矩的文弱公子,就像她初见到的戚朝那般。想到这里,她觉得,这俩人还真有些相似,皆藏拙于柔弱的外表之下,让人难以捉摸。
    “敢问公子为何来到此处?”
    这里是木如月落水之处,王府里那位提过,儿时她也在这里见到了蒋榆。所以洛桑好奇,这夜幕湖畔,空无一人,他为何会来。
    蒋榆似乎对她的问题感到震惊,过了一会儿,盯着平静而幽深的湖面,如实回答:“今日闲来无事,四处走走,不知怎的便来到此处。”有一抹笑容从他的嘴角露出来,“倒让我想起了一件往事,想起了一个故人。”
    “故人?”
    洛桑表面波澜不惊,实则猜到他指的“故人”很可能就是儿时的木如月。又或者,他也早已认为,此刻王府中的木如月并非是真的。
    “蒋公子,奴婢今日也无事,若是公子有什么心事,不妨说与奴婢听听,或许奴婢可为公子疏解一二。”
    “疏解?“蒋榆笑道,“你还有这种本领么?”他望向湖面,双眸又渐渐垂了下去,陷入了沉思。
    洛桑望着眼前失神之人,心中涌出一股痛来,很轻很轻,却令她很在意。
    “公子不信?那便试试啊!或者让奴婢来猜猜公子的心思如何?”
    他终又笑出声,“你怎会知我?”
    “若是奴婢猜准了,公子,可否愿意将全局告知呢?”
    “好,那你先说来听听。”
    “公子心中有一人,是郡主。是也不是?”
    “你猜得不错,不过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不能算是你猜出来的。”
    “好,那公子刚才所想的故人,是郡主,是也不是?”
    蒋榆侧首去看她,发现了她眼神里的坚定。
    “你是如何……”
    “公子是否认为如今的郡主和公子儿时记忆中的郡主相差颇大?”
    蒋榆再次愣了神,“你……是何人?”
    “公子只需回答奴婢,是或不是。”
    他沉静的望着她,“是。”
    “那奴婢便是猜对了,公子的心思就是郡主。公子,可否跟奴婢说说你的难解之处了?若公子能够坦然地说出来,说不定奴婢真的能帮上你的忙。”
    “你真能……”
    “公子方才不是都试过了吗?还不能相信奴婢吗?”
    他忽然轻松地一笑,“其实也没什么,说出来也许会痛快点吧。”
    蒋榆记忆中的木如月,活泼、开朗、洒脱、亲和。那次他真的很后悔带她出府游玩,以致她失了半条命。他的悔恨,持续至今。因为他对她心怀愧疚,他也爱她,所以他一直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
    直到有一日,他在院子外看见她惩罚下人的模样,震惊之余,他甚至生出害怕来。他从未见过那样狠毒的木如月,粗硬的鞭子握在她的手中,随着她的臂膀挥舞着,一鞭鞭落下去,没有一丝犹豫,那侍女被打得遍体鳞伤。
    此前,他曾无意听到过下人的议论,说木如月杀过几个不听话的侍女,他那时是不信的——他所认识的木如月,伤人都不会,何况杀伐之事。
    他在那些下人面前为她说话,甚至第一次斥责了那几个多嘴的下人。
    直到亲眼所见,却不得不信了。那些鞭子不仅仅是落在了那侍女身上,也落在了蒋榆的心中,令他开始重新审视眼前的木如月。
    难道她之前的温柔都是装出来的么——这么想着,他也渐渐与她产生了隔阂,甚至对她有所防备。若一个人在他人面前能做十几年这样的戏,那么这个人无疑是可怕的。
    父亲说该和王府议亲了, 蒋榆没有拒绝,这本就是他欠她的,况且他二人在所有人看来都是天作之合。可为何他的心会开始害怕,会不知所向呢——以前,他对要与她一起生活这件事,只有无限向往和憧憬。
    他找不到答案。
    好像的确是从水里被救上来之后,木如月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他说不上来。若如此,那自己就是她变成如今这般恶毒模样的罪魁祸首。
    过几日,便要去王府提亲了,他却总是想起儿时的她,想起她在湖边对着自己笑意绵绵的情景,想起她戴上那朵花儿在听到自己的夸赞后露出的娇羞模样。
    “公子?”
    再次回忆起来,他又是入了神。
    “没什么,只不过是旧人已逝,新人未知,因而烦闷。”他同洛桑打着哑迷,“姑娘,若是有一个人,从小与你一同长大,忽然有一天,你发现她变得不一样了,变得……总之不是你记忆中的模样。或者说,她之前在你面前表现出来的,都是逢场作戏,你当如何?”
    洛桑早就猜透了谜底,淡淡道,“公子为何会觉得她是装的呢?或者眼前人早已非彼时人。”
    “眼前人早已非彼时人?”蒋榆看着她,“可这是事实。”
    “是事实,也是因果。”
    蒋榆蹙起了眉头,“何意?”
    “因为眼前人非彼时人,所以眼前人非彼时人。”
    蒋榆疑惑地望着她,随后摇了摇头,“姑娘的意思,我不是很明白。”
    “公子为何觉得,是眼前人的改变,而让公子认为记忆中的彼时人是在作戏?在奴婢看来,这眼前人和彼时人,或许——”她定定凝视他的双眼,意味深长地道,“根本就不是同一人。”
    这回,蒋榆明白了她的意思,瞳孔里却是难以掩饰的惊恐,“姑娘……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想必公子已经很明白了,有些事情只能公子自己去找答案。不过公子,奴婢不得提醒您,彼时人或温柔似水,而眼前人比公子想象得更加可怖,公子在寻答案时,万万不可掉以轻心。”说着洛桑不再管他,只是向前行。“公子,还是那句话,请不要同任何人说你在这里见过奴婢。奴婢多谢公子。”
    蒋榆怔在湖边,不知站了多久,直到一片树叶从他的眼前飘落,浮在了湖面上,他才惶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