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蛮娘吟·恨意绝
作者:乐己   渡生最新章节     
    蛮娘村的岁月从来不止,不觉间已入长夏,漫山遍野的金黄逝去,代之层层雪白,然百花未尽,虽夏而春。
    蛮娘村的夏夜向来恬淡宁和,蝉鸣之声混着潺流的溪水听来更加悦耳。
    于青娥正用自己的血祭奠江寒送给她的木牌。
    近几日来她极为操劳,刘先生嘱咐她多歇息几日的。她哪里闲得住,一歇下来,乱七八糟的事便会涌入到她的脑子里,随着蝉儿止不住的叫唤,在脑中一阵翻江倒海,继而她的心也乱起来。
    祭血这样的事,至亲之人来做,损伤会小些,可那皇帝能否撑到江寒回来还说不准,皇后也深处危机之中。因此于青娥祭血,只为了以防万一。
    果然,皇帝驾崩了,就在江寒失踪之后的第一个月。
    寝宫内,王氏领着众妃跪于地,恭听遗诏,那遗诏之上自然写着皇位传于宁王。
    “炎儿,寒儿和你父皇双双去了,如今这中宫之事你需多操劳。”王氏散了众人,握着儿子的手语重心长道,“你年纪还小,本该再快活几年,如今让你临危受命,母后知道,你也许很为难,但其他皇子都是不堪重用的,孩子,往后这枫梧百姓,都靠你了。”
    “孩儿明白,母后也需保重身体才是。”
    王氏叹息着又哭起来,短短一个月,她同时失去了孩子和丈夫,已不知哭了多少回,眼眶全然是红色的了。
    江炎望着眼前人这般模样,本该是复仇后的快意,却又从心中的一角长出心疼来。
    他正想着如何开解她,忽听一阵讥讽的笑声传来,“皇后与宁王,还真是母子情深呢,怪不得宫中人人都说皇后温柔解意,装得可真好,”说着她又颇有意味地看向江炎,“宁王配合得也好。”
    “芸妃,你是何意?”王氏的眼里还噙着泪,只止住了哭声。
    “何意?”芸妃先是大笑,而后又音色俨然,“事到如今,皇后娘娘就别装了。若非您和圣上,我爹不会死,我族也不会衰亡至此。”
    “你父亲的死,圣上和我一直都怀有歉疚。不过他是自缢而亡,怪不得圣上。”
    芸妃又一阵大笑,“怪不得么?倘若圣上没有以我的性命相要挟,从我爹爹手中夺走了兵权,我爹怎会自缢?”
    “那是你父亲太过于贪得无厌,不守信用在先,如何能怪到圣上头上?”王氏的语气仍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贪得无厌?圣上当年之所以能登上皇位,都是我将军府的功劳,怎么,这皇后的位置,你一个平民百姓出身尚且能做得,我堂堂将军府千金,却做不得吗?”芸妃额间的皮肉收紧,眼色微红。
    “能,当然能。”王氏淡然地看着她,“可芸妃,我只问你一句,你对圣上有爱慕之心么?”
    芸妃不解,“你突然说这些做什么!”
    “当年嫁给圣上,并非你之意愿,而是老将军逼你的吧。”
    “你究竟想说什么?”
    “在老将军的眼里,权力,要比自己的女儿重要得多。他的野心又何止是你做皇后这么简单?听说你原本有一青梅竹马,与他十分相爱,可最后你那父亲同样以那人性命相逼要求你嫁给圣上,不是吗?”
    谈及这段往事,芸妃心中方有所触动,但这一丝触动,远不够化解她数十年来积攒的恨意。
    “哼,看来你知道的很多。你懂什么!我爹是为了我好,不然他又怎会受了圣上的要挟?”
    “要挟?的确,圣上是要挟了他,不过却不是以你的性命,而是以先皇留下的——”王氏一字一顿道,“暗卫队。”
    “什么暗卫队?”
    “当年你父拥兵自重,圣上刚登基,他就试图以他的兵甲架空圣上,以操纵国政。那日他当着文武大臣的面威逼圣上,自以为所有人都惧他将军府之权势。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先皇一直有一支暗卫队,这暗卫队早已将他在城中各处安排的兵甲逐一击破。形势所逼,他才不得不当众交出兵权。”
    “你说什么?你是说我爹爹要谋逆?我不信!我爹已被你们害死,你却还要在这里侮辱他的身后名吗?”
    “信不信是你的事情,人们总愿意相信自己的偏听偏见。当日文武大臣都在殿上,你大可去问问。”王氏眼中的泪已干涸,神情自然。
    芸妃却有些站不住了,“可为何传到我这里的消息会不一样。”
    她又哪里知晓皇帝的心思。
    “那还不是为了你和你的儿子,是圣上下令不许百官议论此事,因而此事便只有大殿上的人知晓。深宫之中,忠人几何?人人皆观眼色行事,大多见风使舵之辈,若他人知将军谋逆,你认为你的命又能留多久?你终归是嫁给了圣上,当时又身怀六甲 ,圣上是为了你的处境着想才下令不许将真相告知于你。大殿之上,是圣上力排众议才保下你,和你腹中的孩子。”
    “这……怎么可能?”芸妃的的面色顿时变得煞白,她紧咬着嘴唇一遍遍重复着“不可能,不可能。”
    倘若真相为此,她数十年来的的怨恨顷刻间便会成为笑话。她不愿相信,那不过是个执念,皇帝于她无仇,甚至有恩。
    “你若还是不信,也可以问问你那位青梅竹马。”
    “你说什么?”
    不多时,王氏宣了一人进殿。
    “你们也许久未见了,”王氏道,“炎儿,陪本宫出去走走。”
    江炎便搀着王氏的手往寝宫外走,只留那少时之青梅竹马在殿内。
    “炎儿,”刚出宫门, 王氏便叫住儿子,“方才芸妃的话是何意?”
    “什么?母后?”江炎一时间没弄明白王氏指的什么。
    “她方才进来的时候,说咱们母子情深,是你配合得好。是何意?”
    江炎一时恍然,心下一紧,强装镇定道:“母后,没什么,芸妃娘娘心中对您有怨恨,也许是想挑拨离间吧。”
    那一刻,江炎不知为何突然想要继续隐瞒下去——他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了。他甚至产生过直接杀掉王氏的想法,可连她的儿子,他都没法下手,更何况是照顾了自己二十几年的她?凭心而论,她对自己也许不如江寒,可毕竟自己也不是她所亲生,她已经做了一个母亲应该做的一切,也给了他一切。他突然想,若没了江寒,她是不是可以和从前一样爱他,只当他是唯一的儿子,甚至会连对江寒的那份母爱一并给他,那样他们便还是人人称羡的母子。
    王氏问他的那一瞬,江炎心中所想,便是这般。他心里嘲笑自己面对仇人竟全然没有恨意,只想着如何一起幸福地生活下去,只想着那人世间最无用的亲情,忽而又觉得,这样的自己好没出息。
    可他仍然没有抵挡住心中所畅想的那美好未来的诱惑,于是他回答她,不必在意芸妃的话。
    回话时,江炎的眼神在躲闪,王氏一眼就瞧出了他的不对劲,他是她的儿子,虽非亲生血脉,却早已根骨相连,于她而言,眼前这个儿子与江寒并无区别。
    王氏没有再质问下去,将话题重又扯到了朝政上去,叮嘱他操劳之时要也要好好注意身子,便命宫人送他回去了。
    回到寝宫之时,只剩芸妃一人还在等着她。
    “等在这里,是还想质问我些什么吗?今日我说的够多了,不过你想听,我会告诉你。”
    “我爹爹,真的那么做了吗?”芸妃啜泣着道。
    王氏看她的脸已经红透,知她才大哭过,语气便更加柔缓了,“你是说夺权,还是你那位青梅竹马?”
    当年老将军为让女儿嫁给少年皇帝,以她所爱之人的性命逼迫,承诺只要她愿嫁,他便相安无事,芸妃不得不抹着眼泪上了花轿。嫁给自己所不爱的人,注定要孤苦一生,可若不嫁,所爱便会死去,她没得选。她岂会知,她那爹爹压根就没想过要留那人性命,新婚前夕,便下令将人杀了。
    自受了老将军的威胁,皇帝一直命人暗中窥查他的一切,是以救下了那人。
    “我想,他大约是怕你与那位公子旧情复燃,意气用事,影响他的计划吧。”王氏道,“芸妃,再怎么样,你父亲终究是圣上的岳丈,也确实帮助圣上打了胜仗,虽然目的不纯。圣上是个仁君,明辨善恶是非,所以,他断然不会杀你的父亲,可是老将军是那样一个高傲的人,没了兵权,也许对他而言,自己便是一个废人,大概如此他才会选择自缢这条路吧。”说着王氏哀叹起来,“也是可惜,他毕竟为枫梧立下了不少战功,若他肯老老实实做他的将军,又岂会落得如此下场呢?”
    王氏望向芸妃时,却见她已是哭得不成样子。
    “我知你本就不属意圣上,想帮你的儿子争皇位,也不过是一时之恨,如今圣上已去,你若愿留在宫中,那便留下,你若……还对那人有情,便可随他去,宫中关于你的一切,我自会打点。况且那人一直留在宫中,也是为了你。”
    “皇后……”
    “不必看我,这也是圣上的意思,左右,你也从未成为过圣上的人,不算不忠。”
    芸妃的眸中更加错愕。
    新婚之夜,她给皇帝灌了迷药,皇帝昏睡,她才能蒙混过关。数十年来,每每皇帝来自己的宫中,她都是用此技俩,她心中所爱,从来只有一人。可她不曾想过,皇帝是何等人也,少年游历四方,又岂能识不破此等拙劣的技俩,新婚之夜他未拆穿,不过是因为她所做的一切正合自己心意,后来他又必须去她宫中,是因王氏劝他,若总冷落芸妃,宫中大大小小的势利之众必然不会让她好过,好在芸妃次次又都对他用了同样的技俩。
    后来芸妃怀孕了,他自然知道个中缘由,为了给她留情面,甚至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未曾告知。直到死前,他才告诉王氏一切。
    王氏没有去管芸妃心中的疑惑,继续道,“至于亘王,这孩子心性最是和善,从来不想着争抢什么。他想做什么,你作为母亲,想必最了解,孩子大了,咱们这些做长辈的,便随他去吧。”
    “皇后娘娘……”芸妃摇着头泣不成声,一头跪在地上。
    王氏走下座位上前抚起芸妃,一直对她笑着,“误会,仇恨,如今都解开了,你又能按着自己的心意做选择,是件值得高兴的事,”王氏帮她擦去眼泪,“怎么这样哭呢?”
    芸妃仍是摇着头,“不,是我,我也许害了秋幽王。”
    王氏的眉头突然皱起,“你说什么?”
    芸妃言罢,留给王氏的只有震惊。听了芸妃的解释,方才儿子的反常到是有解了,可是会么?自己的儿子,杀了另一个儿子?王氏不信江炎会如此狠心。
    她必须赶快将已经出宫的江炎再召回宫来。不,那样太慢了,她得亲自去一趟宁王府。
    她刚想命宫人备车轿,却是得到了翁卿命人传来的消息:秋幽王已被找到,性命堪忧。
    即便不是夏季,蛮娘村也总这般艳阳高照。
    “先生,他如何?”翁卿心中着急,来回踱着步子,回头又对于青娥道,“真的不用请御医吗?
    “刘先生的医术可不比你们宫里那群庸医差,再说了,你不是说请御医会引起那个宁王怀疑吗?”于青娥淡淡道。
    “可是……”
    “好了,你先坐下,”于青娥将翁卿推到一旁,“转得我头都晕了。”
    翁卿对于青娥的反应感到好奇,“你都不着急吗?”
    “人各有命,着急有用吗?况且他已经回来了,也还没死透。”于青娥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异样。
    “嗯,半死不活,和死透也就差那么一点儿了。”刘先生突然接话。
    “刘先生,他可还有救。”于青娥立即跑到了床边。
    “我同你说的那位渡仙可有下落?”
    于青娥摇了摇头,随后脸上才浮现出担忧的神情,“怎么?当真只有那仙人才能救他了吗?”
    刘先生也摇了摇头,“仙人能否救他,我不知,可我确实没有能救他的法子。他体内的毒已经扩散至全身经脉,我的银针只能稍微缓解他肉体的疼痛,阻止不了毒液在他体内横流。你们得加紧些了。”
    闻言,二人皆神色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