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谁与从·秋月还
作者:乐己   渡生最新章节     
    郑亭心中了然,“所以侯爷才叫我去找那什么渡世仙人?”
    “现在看来,即便不是为了新雀楼,咱们也得找到那位仙人。亭君,你带着张楚和王府的护卫即刻便启程。”
    “那怎么行,我等不在,那您?”
    “放心,他们还不敢杀到府里来。”
    饶是如此,郑亭还是很担心侯爷的安危,侯爷一向有自信,总说浩浩皇城,不敢有人当街行刺,可终究侯爷还是受了伤——这都是自己的过错,若自己不是什么侍郎,也不用常去宫中,侯爷就更不会遇到危险了。如今侯爷又说贼人不敢入王府行刺,对郑亭来说,侯爷叫他放心的言语再没一点说服力了。
    “您要不入宫居住吧,毕竟皇上也很担心您!”
    “此事尚未查清,贸然入宫,无法向皇叔解释。再说了,王兄如今这般模样,带入宫中,只怕会招来诸多非议。侯府里那么多护卫,亭君你不用担心。”
    郑亭想了想,还是道,“那我便不带护卫,此一去人多目标大,反而引起贼人惦记。”
    “欸……就由你。”
    郑亭终究拗不过郑朗然,虽然他很想留在郑朗然的身边保护他,但他也知世子殿下一直是侯爷的心病,如今侯爷好不容易找到了兄长,又怎会放任其不管呢。既是侯爷的夙愿,郑亭拼了命也要替他完成。
    郑亭真的拼了命,一伙贼人早就在城外守株待兔,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张楚叹道:“早知道就听侯爷的,还是带些护卫。”
    “这些人刀刀致命,若是带上他们,也不过是送死罢了。”
    “你有把握吗?”
    郑亭迟疑了一会儿,镇定自若道,“有,待我为你引路。”
    张楚一惊,“你要作甚?”
    “杀出重围之后,你只管往前跑,一定要帮侯爷找到渡仙。”
    还没等张楚反应过来,郑亭已朝众人冲了过去。
    郑朗然正在亭间照看着兄长,桌上煮着茶。此时的郑希然,眼神呆滞,表情麻木,宛如行尸走肉。望着兄长如今这般模样,郑朗然的心中尽是痛楚。
    他又想起了儿时兄长冒着被父亲训诫的风险陪自己玩耍的时候,而此刻郑希然的手腕上,还有被父亲责打留下的痕迹。
    郑希然从小便不比弟弟那样自由。弟弟有的,他不曾有,弟弟可以随意吃好吃的糕点,随意出去玩,但他不行。这些对平凡人家孩子来说再寻常不过事情,对郑希然来说,连奖赏都不是。郑希然的一天被安排得非常紧凑,除了晨昏定省,一日三餐,其他时间,除了喝水,不得进食,也不能出门玩乐,每日就只能呆在房间里读书。父亲对他说,身为世子,若在这些小事上都无法做到自律自省,以后更难成大事。可晋王始终忘了,那时的郑希然不过还是个孩子啊。母亲虽心疼他,却也知夫君用心良苦,只劝过一次,晋王生了大气之后,她便再没劝过。
    好在郑朗然是个心疼人的,很爱他的兄长,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第一时间便是拿去与兄长同享,当然,做这些事的时候都是背着父亲的。
    有一回郑朗然得了一根糖人儿,他紧紧攥着糖人儿一路兴奋地跑回家,直到跑进兄长的房间,乐呵呵地举起糖人儿给兄长看,然而等郑希然去看的时候,糖人已然全化开了,糖水正顺着郑朗然的胳膊慢慢滴落下来。郑朗然“哇”地一下就哭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肯起来。郑希然觉得好笑,又不得不安慰弟弟。
    “傻弟弟,糖人本就是会化的,这不是你的错。为兄知道你的心意了,你若是再不起来,等父亲发现了,王兄又要挨罚喽。”
    郑朗然立即止住了哭声,只是眼泪还是顺着脸颊一直流,郑希然用衣袖为他擦去泪,扶他站起来,两个人将地上的糖水擦得不留痕迹,才没被父亲发现。
    还有一回,郑朗然得了个小玩意儿,想拿去同兄长分享,刚走到院子里,迎头就撞上了当时还是月王的良帝。郑朗然一下就紧张起来,虽然王叔平日里对他很宠爱,却同父亲一样,对兄长很严苛。郑朗然将小玩意藏在背后,想着王叔应是没有发现。谁料月王却蹲下身来,一把从他紧握着的拳头里将那小玩意儿夺了去。遂又放在手里仔细观察了一番,郑朗然当时的心都挤到嗓子眼儿里去了,一双大眼就那么干瞪着月王的手。
    “是要给希儿的?”月王幽幽开口。
    郑朗然心虚得摇了摇头,他真害怕王叔会告诉父亲,那样的话,等着兄长的,又是一顿责骂。
    谁知月王却忽然一笑,又将那小玩意儿还给他,道,“就是给他的,也无妨。”然后王叔摸了摸郑朗然的头,站起身就走了。
    “王叔,你会告诉父王吗?”
    月王没有回头看他,继续往前走着,边走边道,“你何时见过王叔打小报告。”
    郑朗然看着渐渐走远的王叔,眼神才放松下来,瞬间笑开来,便又拿着东西高高兴兴去找兄长了。
    自郑希然回了王府,最常待的地方就是凉亭,郑朗然怎么也劝不走他。
    已过三秋,亭间凉风阵阵,吹到郑朗然身上,他觉得异常寒凉。他怕王兄更冷,于是总是煮着茶,借着煮茶冒出的热气为王兄取暖。
    没一会儿茶煮好了,郑朗然先是倒了一杯吹了吹递到了郑希然面前,见他没有接,便只好如往常一般扶起他的手,将茶杯放到他的手心,提醒他道,“小心烫。”
    随后郑朗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轻抿了一口,余味绕于舌尖,不苦,也不甜,只是没能像他想的那般暖人心肺,茶汤流至心间时,已凉了大半,和着潇潇秋风,倒令他越发觉得冷了。
    见兄长仍是举着茶杯,纹丝未动。郑朗然摇了摇头,欲要从他手里取下杯子,却是他举杯的手握得很紧,郑朗然掰不动,最后才无奈道,“王兄,茶凉了。朗儿为你重新倒一杯。”那人方有所动静,似是听懂了一般,松了松手。
    郑朗然取过杯子,将里面的茶汤倒了,又重新倒了一杯,这回只是放在了他的面前。
    将要伸回手,郑朗然又瞥见了兄长手上的疤痕,他不禁用手去抚那伤痕,抚着抚着,没注意到风起迷了自己的眼。他突然紧紧握住那只手,那木人的眼神微动,却也没有拒绝。
    “王兄,我是朗儿啊!兄长,对不起!兄长,我还是晋王府的朗然,你看看我,模样可有变?”
    郑希然只是呆呆盯着郑朗然,目光依旧空洞,此时的他自是不能体会到胞弟的痛苦的。
    秋风萧瑟,却分不清,萧瑟的是这晋王府的风景,还是人心。
    郑亭是在张楚的呼唤声中醒来的。
    “张楚?我还没死?”郑亭觉得不可思议,闭上眼睛之前,是他人生中第二次觉得自己走到了尽头。
    “是啊,你还没死,我们都没死。”张楚认真地回答着眼前人,目光中满是欣慰。
    他将郑亭扶起来倚在树下坐好。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啊?我明明记得……”
    “你受了重伤,有人救了咱们。”张楚一脸笑意。
    “谁救了我们?”郑亭从睁开眼的那一刻便发觉张楚有些不对劲,“你老笑什么?怪瘆人的。”
    “渡仙。”
    “什么?渡仙出现了?那……他人呢?”
    “已往晋王府去了,不必担心。”
    “那咱们也赶紧回去吧!”
    说着郑亭就要起来,张楚一把将他又按了下去。
    “不着急,你的伤刚好,还需歇一会儿。渡仙说了,你不能赶路。”
    “不行,侯爷在府中,我不放心。”
    “渡仙已去,你还担心什么?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我需要你的回答。”
    “你……能不能先把你脸上的表情收一收?”面对此时的张楚,郑亭忽然感觉有些不适应,“究竟何事?”
    “我问你,你右肩上的月牙印记,是怎么回事儿?”
    “啊?”
    “回答我。”
    郑亭瞟了眼自己的右肩,轻飘飘道:“从我记事起就在了,应是胎记吧。”
    “听说你是孤儿?”
    “怎么,还想拿这件事来戳我么?”
    郑亭想起初见面时,张楚因为自己没用尽全力和他比试,觉得是对他的侮辱,便以此事刺激自己用全力。
    郑亭不自觉严肃起来,“你到底又在搞什么把戏?”
    张楚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脱下衣服,露出了左肩,而他的左肩上,正是和郑亭一模一样的另一半月牙印记。
    “这……这是……”郑亭惊得说不出话。
    “我原本也以为不可能,可事情就是如此,怪不得,我见到你就觉得亲切。”
    郑亭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你弟弟……不是张须吗?”
    “棂山主那么厉害,为了取得侯爷身上的秘密绸缪多年,想来伪造一个印记,于他而言,不是难事。”
    “不……这怎么可能呢?”
    郑亭想起了自己儿时的经历,未入瀚释王府前的遭遇。
    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孩子,从小就被其他孩子欺负,父母对他也只有责打的份儿,后来父母因犯了拐卖罪坐了牢,没多久就从牢里传出他们的死讯。后来他就成了乞丐,又被其他乞丐蹂躏打骂。六岁之前,他不曾过过一天安生的日子,也不曾有一天被当做人看待过。有一回,一个乞丐偷了人家的馒头被人追打,那乞丐路过他时便把馒头扔了一半儿在他身上,于是,他就成了那个倒霉的替死鬼,被人踩在地上狠狠地践踏。
    那时的他,觉得天地一片昏暗,就在他以为自己的生命就要走到尽头的时候,他遇到了师父魏连,遇到了同样有凄惨遭遇的郑朗然。他和郑朗然之间名义上是主子和护卫,实际上,两人却是心照不宣的好友,惺惺相惜。
    长大之后,他也曾想过,既然父母是犯了拐卖罪而死,那么是否自己也只是被他们拐来的孩子呢,否则他们作为人家的父母,又怎会对自己的孩子如此狠心。可他转念又想,天下之大,要去哪里找亲人,即便找到又能如何,自己大概率是被抛弃的孩子。
    而如今,张楚就这样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告诉他,他和郑朗然一样有一个兄长,而这个兄长,现如今正好好地站在这里。
    “我们……是怎么分离两地的?父母是谁?家住何方?”
    张楚望着郑亭的样子,心中有一丝抽痛,他无颜告诉他真相,可郑亭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郑亭猜对了,他是被父亲卖掉的孩子。他出生在瀚城一个穷僻的小村庄,那个时候家中穷苦,入不敷出,郑亭刚生下来就被父亲瞒着全家偷偷卖了。母亲生气又心痛,那可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于是她一气之下就带着张楚离家出走了,母亲带着张楚寻了许多地方,最后是在找儿子的路上郁郁而终,临终时她嘱咐张楚一定要找到弟弟。母亲死后,张楚便开始了流浪的日子,四处给人做活,顺便打探弟弟的下落。
    听完,郑亭只是苦笑着,虽然他想过自己是被抛弃的,但真从活着的亲人口中听到一切的时候,还是有些难以承受。
    他就这样坐在树下,一动不动,久久没有说话。张楚知道他需要一些时间来平复心情,也就没再开口打扰他,只是就这样安静地注视着他。于张楚而言,弟弟没有死,便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度弦二人来到晋王府的时候,郑朗然正陪着兄长坐在亭间。
    噬月环顾晋王府四周,叹了一声:“风景还真是不错。”
    郑朗然听到声音便向下去望,他立刻警惕起来,“什么人?”
    “喂!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家公子吗?如今我们来了,你怎么还不高兴?”
    “我一直在找你们?”郑亭反应过来,“难道你们是……”
    “如若不是,门口那些守卫又岂会拦不住我们?”
    郑朗然立即下了台阶,俯首作揖,“仙人,本侯有眼不识泰山,还望仙人勿怪。”
    度弦道了声“无妨”,郑朗然又问郑亭和张楚的下落。
    “他二人无事,被公子和我救了,且得休息一会儿才能回来呢!”
    “好,多谢仙人。”
    “事不宜迟,快救人吧。”
    说着度弦便走上亭子,解了郑希然体内的毒。
    “他已好了,好生歇息几日便是了。”
    “听闻仙人渡世需以人血为祭,看来传言不可尽信。”
    “传言不假,只是他所中的毒还不用那么麻烦,况且……”度弦没有继续说下去。
    “是!多谢仙人。仙人可否再救一人?”
    度弦意味深远地望着郑朗然,“人我自会去救。只是公子,有一事,我须得提醒你。”
    “仙人请讲。”
    “我观公子之眉宇,恐还会有大灾,人间之事,非我等之力可违,还望公子多加小心,切莫意气用事。”度弦又回头看了一眼亭上的人道,“凡事,莫要太相信自己的眼睛。”
    当时的郑朗然一头雾水,不过既仙人这般说了,自有他的道理,便也恭敬答应了。
    很快,郑朗然便体会到了度弦说的这番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