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将军冢·棺儿盖
作者:乐己   渡生最新章节     
    “舒儿醒了!”蔚廷激动地大喊。
    所有人都向房间里跑去。
    “爹。”刚醒来,蔚舒一点儿力气也没有。
    “舒儿,你感觉怎么样?”萧梁急切地问道。
    “干爹,我没事。”
    “舒儿啊,你可担心死爹爹了。”蔚廷说着又流下泪来。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爹爹不必担心。”在蔚舒心里,爹爹永远像个小孩一样。
    “舒儿,你能醒来实在太好了!可让我们大家担心坏了。”
    “是啊。”
    蔚舒望着师兄弟们,都如此关心自己,心中很是感激。人群中,她瞥见了那个将她救回来的少年,他也正关切地望着她。
    许久,蔚舒出声:“对不起,让大家担心了。”
    “舒儿……咱们大家都别围着她了,她才刚醒来,怕是没力气讲这许多话。”萧秦总能洞悉一切。
    众人被遣散,只听蔚舒道:“萧将军,我有话要同你讲。”
    众人回头,没有多作停留。萧秦望了一眼二人,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便随众人一道去了。
    见萧千尘停下了脚步,蔚舒又看向两位长辈,“爹,干爹,我想与萧将军单独说几句。”
    两人互看了一眼,嘱咐萧千尘照看着点儿,也出去了。
    “萧将军,你离我那么远,能听得清么?”
    萧千尘搬了张椅子坐到了床边。
    “将士们都怎么样了?”
    “放心,他们都好好的,只是饿着了。”
    “那就好。”蔚舒笑道,“他们一定都很感激你吧,从深渊里把他们救了回来。”
    “不,救我的不是他们,而是你。”
    萧千尘说着,望向蔚舒的双腿。他脑海里涌起千般回忆,那时从深洞里将人带回后,将士们都很关心蔚舒的伤情。
    半月前,蔚舒接到皇帝的旨意,带着萧家军快马加鞭赶回都城。谁知刚到半路便中了埋伏,敌人来势汹汹,完全没想着给她们留条活路。
    萧家军虽然英勇,却抵不过对面布置完善的机关陷阱,最终寡不敌众。说起来也都是忠义之士,他们一个个拼着厮杀出一条血路,让一部分萧家军带走了蔚舒。
    奈何敌军穷追不舍,蔚舒本就受了伤,为了救一个年轻的士兵被砸伤了双腿。她拼着最后一丝气力,带领将士们逃到了深洞之中。敌人终究不肯放过她们,用石头封住了洞口。
    蔚舒注意到萧千尘的目光,下意识地用手去触摸腿部,萧千尘才又回过神来去看她,见到的仍是她的笑脸。
    “这没什么的,我相信它会好的。”蔚舒道,一时间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萧千尘。
    早在被砸伤的那一刻,蔚舒就有了心理准备,她甚至以为自己会死,如今没有死,还捡回了一条性命,倒是自己赚了。
    萧千尘望着她,眼神悠远,“嗯,一定会好的。”
    “你们都不必担忧,我不是那等脆弱之人,也不会哭哭啼啼,没有腿,我还有手,如果以后手也没了,至少,还能留得性命在。”
    萧千尘听着她的话,心里生疼,若是蔚舒也像寻常人一样撒娇哭闹倒还好些,如今这般,更令人担忧,也更令自己愧疚,若他能再早一些回来,她就不会受这些苦。
    “别胡说,你会好起来,也不会没有手,我们大家都在你身边,别担心。”
    “萧将军,我都这样了,你的脸怎么还绷得这么紧?一本正经的,倒有些像军师的模样,这可不似你平常对我死缠烂打的那些时候。”
    “我……有吗?”少年红了脸。
    “有啊,你看你的眉毛都蹙成两座山了。”蔚舒轻笑出声。
    萧千尘赶紧顺了顺自己的表情,又道:“我是说,我平常有对你死缠烂打吗?”
    “没有么?”
    “我……只是……”萧千尘不敢抬头去看她,“等你好了,我便不再纠缠你,也不再逗弄你了。我知道你一向讨厌我。”
    空气忽然静谧,见蔚舒不说话,萧千尘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此时蔚舒已经敛起笑容和视线,只是仰望着横梁,过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两个字:“没有。”
    萧千尘见她如此反应,更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却也不敢再问。
    “萧将军,谢谢你救了我。”
    “我……”
    “我现在想休息了。”
    萧千尘还是把道歉的话咽了回去,“好,那我不打扰你了。”
    刚起身转向门口,又听她道:“我并不讨厌你,萧千尘。”
    少年愣住,不敢置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一片海浪在他的心潮里逐渐涌动,然后翻滚,一时激烈,一时平静。等他再回过头去,床上的人已经闭上了眼,他就这样站着久久地注视着她,直到听见她的呼吸声渐渐平息,才离开了房间。
    回到自己的房间时,萧秦已在等着他。
    “哥,你怎么来了。”
    “你去了很久。”萧秦倒了一杯茶放到桌子的另一边,示意他坐下。
    “嗯,蔚舒只是对我说了一些感谢之类的话。”萧千尘坐下后解释道。
    萧秦看破不戳破,他这个弟弟什么时候做事还会向别人解释,况且他还什么都没有问呢,想到这里,那股莫名其妙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萧秦面上仍然如常,“你什么时候见过为兄窥人隐私了?”
    “没有,我只是……”萧千尘不自在地端起茶杯送到嘴边,岔开话题,“你找我何事?”
    “蔚舒的腿,或许有救。”
    “什么!”萧千尘激动地站了起来。
    “你先莫急,我翻阅古书,得知这世上有一位渡仙,能渡民生,让人起死回生,我想,若连性命都可挽回,身体其他地方应更是不在话下。”
    “渡仙?他在何处?”
    萧秦叹了一口气,走到门边,“难的就是这里了,此人行踪不定,除非他自己出现,否则我们找不到他。”
    “哥,古书所载,年过久远,未必是真啊。”
    “非也,我曾有位朋友,他和我说过一个故事,这故事里也曾提到一位仙人,我本只当他是玩笑话。如今想来,只怕是这仙人真的存在于天地之间。”
    “什么故事?”
    “现在想来,应当是他与妻子的故事。他年少受伤,本性命堪忧。后来他那青梅遇到一位仙人,那姑娘为了救他,不惜令自己的容颜老去,因为那仙人说她的气力太弱了,若要救得少年,只怕保不住她的容颜,可她无悔,毫不犹豫地牺牲了自己的青春。须知样貌对一个年轻女子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事物,她还未曾体会过芳华之龄该有的一切体验,便为了那少年几乎付出了自己的全部。”
    “此女子真乃世间少有。”萧千尘不禁慨叹,“那后来呢?”
    “后来,那女子便从青葱玉颜变成白发老者,任凭谁都瞧不出她真正的年纪,好在那少年没有忘恩负义,因此而抛弃她,而是与她结为夫妻,还生了三个可爱的胖娃娃。”
    “世间之事,真是令人唏嘘,难道说真有这样的神仙?哥,你何不找你那位朋友仔细打听一番?”
    “我与他也是多年未见了,初见他时,他已是花甲之人,算日子也该70有余了。况且那时候的记忆在脑海里渐渐淡了。我能记得这个故事,是因为我觉得这个故事很有趣,现在想想,疑点颇多。况且我那时走的时候,他便和我说要迁家了。”
    “那怎么办?找不到渡仙,难道蔚舒的腿一辈子都只能这样了?”
    “也不尽然,古书中记载,这渡仙乃是济世救人之仙,凡苦难之地,苦难之人,他若得知,总会来相救,所以我们只能边等边看了。但如今有一件事确实需要从此刻开始准备起来。”
    “什么?”
    “这渡仙救人之法,乃是以亲人之血为寂,蔚大人年纪大了,自不能让他如此耗费精力。还有一法,便是以诚心所愿之人的血,长期祭奠病人之物,待那渡仙来时,便可直接施展。”
    “这个简单,我来。”
    “千尘,你如今身居要职,不可不顾自身。”
    “哥,将军多的是,可千山顶聪明的军师只你一个,况且你体弱的很,你那位朋友的故事里不是也提到了,气力弱的人更容易遭到反噬。我如此身强体壮,最合适不过。”
    “可是……”
    “有弟弟在,什么时候轮得着哥哥冲锋陷阵了?哥,你不是说了让我做自己想做的事吗?如今,这件事便是我想为蔚舒做的。哥,你该不会是怕我抢了你的功劳吧?”
    “怎么会?”
    “所以啊,就让我来吧。相信我,不会有事的。”
    此后日日,萧千尘都为蔚舒祭血。
    从那日与萧千尘聊完后,蔚舒真的极少再见到他,每次偶遇,萧千尘也是快步从她面前走过,蔚舒同他打招呼,他也只是简单地点个头就走人,这让蔚舒觉得烦闷得很。不过她也不是死缠烂打的人,见他不理自己,心中再疑惑,也不会去问他。
    几年以后,敌军来犯千山边境,萧千尘当仁不让,再次领军奔赴沙场。
    这一次,萧千尘再没能回来。
    街头众人皆哗然。
    “这就战死了?”
    “先生,你这故事也太狗血了吧,那蔚舒和萧千尘明明相爱却为何什么都不说呢,结果还死了一个,这……”
    “欸,这也不是我编的呀各位。”
    “那后面呢,后面究竟怎样了?”
    说书先生重重拍板,“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什么呀,就说一半儿!”
    “就是!”
    “明儿在哪儿摆摊啊?”
    ……
    黑白衣者退出了人群,并肩行于街上。
    “所以后面究竟如何了?公子你就告诉我吧。” 噬月屁颠儿屁颠儿地做出恳求的动作。
    “什么后面?”度弦故作不知。
    “人说书先生都提到您了,您还装呢!”
    度弦停下来,用扇子拍了拍他的头,“阿噬,你想知道的还真多。”
    “不是。就这最后一点儿了,没听完总觉得不得劲儿,求求您了公子。”
    “其实也没什么。”
    度弦便续说着那说书人所讲的故事。
    度弦赶到的时候,两军将士皆殉于荒漠。萧千尘呈跪姿,手握军旗,可见白骨,一触即散。
    度弦感应到了他怀间的短刀,便将短刀带回了萧府。
    “这把刀上祭了他的血,是他原本要送给心上人的东西。你留着吧。”
    萧秦颤抖着双手接过那把有着独属于弟弟印记的刀,“敢问渡仙,这是何意?”
    “令弟不希望她知道这一切,所以这刀由你来保管最为合适。”
    “敢问渡仙,他可还好?”
    “阴曹地府,入世轮回。他挂念的有许多,有心上人,有萧家军,还有他的父亲和哥哥。他还让我带一句话给你。”
    “什么话?”
    “如今你要做的事没有人拦着了,也不会有人与你争,是他这个做弟弟的狭隘了。他要你照顾好自己,这样才能照顾好她。”
    皇帝为萧千尘立了一座在规格上史无前例的将军冢,然而终究不过是死后虚利,从此千山再集不齐十二将。
    蔚舒的腿好后,一直在外征战。
    世人皆若此,有些事物失去了才会珍惜,待幡然醒悟之时,早已物是人非。
    萧千尘的情意,蔚舒真的不懂吗?她从来都懂,甚至比萧千尘更早地懂得。
    在没有与萧千尘相识之前,蔚舒便听过少年英雄之名,知道父亲与萧家交好,每每旁敲侧击打听战场之事,父亲只以为她好兵法,也只能到好友处去寻些故事回来讲与她听。可从来她想听的,不过是少年在战场上英姿勃发的事迹罢了。
    她本就是性格沉默的人,初与萧千尘见面,更是激动得不知说些什么,后来亦如是,致使萧千尘误以为她讨厌他。他又哪里知道,她讨厌的,不过是面对心上人时总抑制不住内心喜悦和躁动的自己罢了。
    蔚舒从来敬仰和崇拜的都只有萧千尘一人。那年他出征,她很担忧,第一次脱守边关连夜奔回,与他讲清利害关系。怕他没听进去,又鼓起勇气去他房间找他。
    再后来,她被困于深洞以为自己快要死的时候,一闭上眼,脑海里全是他的面容。再次睁开眼看见他的时候,仿若梦境,又觉得自己的运气不错,老天还是眷顾自己的。
    可老天并不眷顾那少年,故人亡去,蔚舒才终于明白这样的感觉有多么的痛。她要压抑住这种痛苦,只能靠杀敌去麻痹自己。战场上,她被刀砍,被枪刺,但是那种外在痛,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了心痛。
    又过了几年,萧蔚两家的婚事也提上了日程。
    新婚前夕,萧秦终是告知了蔚舒短刀祭血一事,至于会做何选择,他想还是交给蔚舒吧。
    蔚舒只是抚摸着刀鞘上的祥云纹,并没有从萧秦手里接过它,“这把短刀,既然他说留给你,那便留给你。只是抱歉。”
    萧秦立即明白了蔚舒的意思,心虽千百叹,面上仍是大哥哥的笑容,“不必在意。”
    婚礼当日,蔚廷给蔚舒戴上了凤冠,那冠上有一颗紫玉珠,那是蔚舒母亲的嫁妆,祖传之物。
    蔚舒嫁了口空棺椁,成了名副其实的萧夫人。
    婚后蔚将军依旧于战场杀敌,一生为国。直到白发之年,缠绵病榻。
    将死之时,她又穿上婚服,戴上那顶嵌有紫玉珠的凤冠,平静地走进了少年将军的冢里,推开棺盖,安详地躺了进去,幸福地笑着闭上了双眼。
    “那开头说书先生提到的鱼灵呢?”噬月问道。
    “这个嘛,说来又话长。咱们先去救人哪!”度弦无奈道。
    “那公子救完人可一定要告诉我呀!”
    “好,一定,一定!快走吧!”
    说着度弦加快了脚步,噬月余味未尽,不情愿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