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赶的是最早那班飞机，到达萧山机场再往下走，一路没耽误。
    工厂有人来接，她上车，耳机里，姚浩然的絮叨就没停过，她也不影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都照常。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以示重视，厂长亲自出马接人。
    “这是个老滑头，你和他说话小心点，别被绕进去了。”姚浩然不放心，叮嘱。
    姚浩然最近也是忙得焦头烂额，国庆节的婚宴已经改了三家酒店，丈母娘都不高兴，现在正在找第四家的途中。
    万姿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她不怕滑头，自己原则不变，外面的风波再大，也不过是耳旁风。
    在内视镜里和那双一直在偷偷观察的眼睛碰上，那是一个中年男人，大概四十岁左右，油滑而老道，精明在全身上下所有的毛孔里。
    撞上了视线，孔老板也不犯怵，只是笑，说着客套话。
    “万总真是辛苦，特地从北京飞过来，哎呀，真是惭愧惭愧。”
    万姿微微一笑，缓缓地说：“没事，就当出来遛遛弯，在北京吸霾吸够了，浙江风水空气好。”
    孔老板随口问：“万总这是打算待几天？”
    人才到，话里行间就充满了逐客的意思，万姿又笑：“不急，有空去千岛湖逛逛，去吃鱼头，就当消遣和旅游了。”
    这是在说：老娘我有的是时间，慢慢和你耗。
    孔老板脸僵了两秒，又笑：“这不是没几天就戏剧节了嘛？”
    万姿不紧不慢捋了捋裤子上的皱褶：“哦，是啊，但那有什么关系，东西总要做好，不能敷衍的，孔老板你说是不是？”
    孔老板不接茬，笑，车子很快开到工厂，不小，有三栋四层楼，是个还算有点规模的正规厂子。
    万姿下车，婉拒了要先去吃饭的邀请，提出先下工作间。
    02
    孔老板拦着她，说车间很吵，空气也不好，拦了两次没拦住，也就算了。
    的确味道不好闻，新布陈布堆放着，还有胶水和机油味、粉尘味，空气逼仄又闷热。
    没有空调，只有几个摇头扇在墙上来回地吹，环境很不好。
    流水线上的工人大部分都是女工，她们都在口罩下好奇的看着万姿，上下打量着。
    “孔老板，你这也有三栋楼了，怎么连空调都不装几个？”万姿走了没几步，就汗湿了后背。
    孔老板为了让她快点离开，也没给她口罩，两人就这样挥汗如雨地，在车间里左转右转。
    “空调好装，电费付不起。”孔老板看万姿有点油盐不进，又是个白生生的小姑娘，懈怠了下来，态度急转直下。
    转到第三个车间，万姿从成布堆上拾起布料，正是那量产的普通云纱。
    “这东西好，最好了，是我这里供不应求的货。”孔老板立即说好话。
    万姿笑：“是还行，作为二级品的话挺合格，可是孔老板，我们的合同上，签的可是香云纱的价格。”
    她补充了一句，用玩笑的口气，“当然，如果工厂肯赔付到位，普通云纱也好，二级品就二级品吧，我不介意。”
    孔老板的脸色有些变了，像是冷笑，拎出了设计师周雪，说换材料是周雪同意的，否则，工厂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两人并肩走出了车间大楼，环境安静下来，也开始撕脸皮。
    万姿拨通了姚浩然的电话。
    “话是如此，可光有设计师同意没用，你私下找她，聊天记录根本没用，要走书面形式，孔老板不会不知道吧？”
    孔老板有些不悦：“谁说我们只有设计师的首肯，这件事，可是你们何总亲自同意的。”
    万姿始终微笑：“何总同意？何总什么时候管了设计部？我怎么不知道？”
    手机里的姚浩然安静如鸡，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03
    车间里粉尘的确大，才走了两圈，万姿的白色运动鞋上就全是黑灰，她抬脚放在楼下的花坛围墩上，掏出湿纸巾开始擦鞋。
    她没看孔老板，话接着说，语速适中轻缓。
    “我们合作了四年，姚总和我说过孔老板的行事风格，工厂如果没有备货，合同孔老板是不会签的，你是个做事周全的人，这也是这些年我们合作愉快的根本，我们相信你。”
    “所以孔老板，你其实不是没备香云纱，而是不想好好做这个订单，对吗？”
    擦好了鞋，她站直了身子轻声问，眼神清澈，像山涧的泉水，让人无地自容。
    孔老板不敢看她的眼睛，仰首看看天，再看看地，就是不说话。
    万姿一早赶飞机，也是舟车劳顿的，又加上时间实在是太赶，就不想再拖延了。
    “我就问一句，孔老板，我们现在先不追究责任，你这边到底还有没有香云纱的备货？能不能在五天内给我赶出来？如果能，我就在这里监工签字审核。”
    孔老板脸色有些难看，沉默了好几秒，一口咬定：“没有了，你们同意换货，我就没备货，没库存。”
    万姿说了一个好字，正好抬头瞥见了她的包车已经停在工厂门口，她举步就往外走。
    孔老板在后面追了几步，说了几句“哎呀，再商量商量”这种话，发现追不上也就做罢了。
    他站在门口看着万姿上车离开，立即掏出电话拨了出去。
    “何总啊，我都按照你说的方法去办了……她倒没说什么……可很不高兴啊……你说后面怎么办？你说的哦，帮我把那批滞销的布料弄走哦……嗳，这就一小姑娘，我才不怕呢。”
    他说着话，越说越洋洋自得，胆肥心壮，迈着八字脚走开了。
    挂了电话甚至哼起了歌，孔老板心情甚好。
    万姿返回到市区已经一点，她在预定好的酒店办好入住，随手洗了把脸后就又出来了。
    打车去了另一家工厂，那边有香云纱，但要价很高，如果加急做，勉强可以完工，可是远超预算的最高额。
    忙忙碌碌，一直到下午四点多，万姿才从那个工厂出来，同时，律师函也等到了。
    她叫了个快递，把律师函送去了孔老板的办公室。
    04
    万姿回到酒店换洗一番，从包里掏出飞机上给的小面包塞进了肚子随口填了填，坐下开始和新工厂线上聊。
    如她所料，孔老板收到律师函的第一时间，就给她打了电话过来。
    他显然没料到万姿真的敢去找律师，而且动作那么快，分开不过四小时，她就搞定了一切。
    并且，看律师的抬头，还是本市最知名的那家律师事务所，可谓神速。
    这次的电话，孔老板态度可比中午好多了，始终客气。
    万姿一边噼里啪啦打字一边说话：“没有我，何总的签字都不算，这属于你们违约，这是事实，你可以问问你的何总，我当然是问过律师后给你的律师函了。”
    “孔老板，何总和你讲私情，可我和你讲法和规矩，你按照合同走，我好说话，你那边不是没有面料了吗？那也没法再加班生产了，我们就走法律程序吧。”
    “一码归一码，这是件小事，你孔老板大风大浪都走过来了，自然不在乎这件小事了。”
    孔老板在电话里被万姿这软绵绵的连环掌给弄晕了，赔笑求情的好话说了一大堆，却半点讨不到一丝余地。
    “不然，你再去找何总讨个主意？”万姿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你可以看看何总到底能帮你到什么份上。”
    她毫不犹豫挂了电话，同时往后靠开始等。
    十分钟后，姚浩然电话打了过来，万姿等电话自动挂断没接。
    十五分钟后，他给她回了一个消息，说支持她的任何决定，“万燃”的牌子绝对不能砸。
    万姿提着电脑包和简单的洗漱用品，去了新工厂。
    除掉今天，她还有四天。
    时间紧迫不等人，任何私人恩怨都放到一边，她必须让“万燃”度过这一关。
    才上班四天，她希望自己的“万燃”能再过四年，十四年，四十年都屹立不倒。
    05
    北京，姚浩然的小家。
    何泽慧扯着姐姐的胳膊不放，撒娇似的：“姐，你看你看，姐夫和他妹妹一起欺负我！”
    何泽琳为难地看看自己的妹妹，再看看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姚浩然，叹气。
    何家的情况有点复杂，寡母带二女。
    何妈妈很年轻就死了丈夫，那时候，何家姐妹一个8岁，一个才2岁，娘仨吃了无数的苦才到了今天。
    何妈硬气，本身文化程度并不高，在菜市场卖过菜，给人卖过鱼，也大冬天满街转卖过煤球，做过很多工养活两个女儿，因为怕两个女儿受委屈，也就一直没有再婚。
    所以，在这个家里，妈妈是绝对的权威，而大姐何泽琳，是最任劳任怨的那个，当然，也是最漂亮的那个。
    她看着准老公，心里叹了很多口气，再做起了和事佬：“浩然，你就和万姿说说，就算了吧。”
    妹妹也是好心，想节省成本，虽然好心办坏事，可已经办成了，还能怎样？
    从何泽琳的私心来说，她也是不想再重做的，重做的代价就是今年白赚钱，白辛苦，还要贴点钱进去。
    市场竞争激烈，一年不知道一年的事，今年没赚钱要贴钱，明年呢？谁知道啊？
    而且，他们这边正在筹备婚事，本身就在处处用钱呢。
    就不能算了？那个季齐那里就不能去说说？你都没去哪里知道可以还是不可以？
    姚浩然断然拒绝：“不行，说好了香云纱就是香云纱，不能让，失去戏剧节的订单，损失更大。”
    何泽慧尖声大叫了起来：“到底是不能失去订单，还是想揪我的辫子赶我走，想要我走直说好了！”
    姚浩然想回嘴骂两句，但看女友的眼神中充满哀求，他忍了忍。
    “何泽慧，你做错了事还挺有道理是不是？谁让你同意的？如果你不同意，有这些事嘛？”
    他说完，换来了何泽慧摔门而去的巨响。
    小夫妻二人相视苦笑。
    06
    沉默了许久，何泽琳起来做晚饭，姚浩然接到了准丈母娘的电话，通知他们选的第四家酒店不合格，丈母娘不接受。
    “我们要醉春烟，就在醉春烟办吧。”何妈妈给了一个准确的答案。
    姚浩然讶异到了极点，有没有搞错？醉春烟的酒席半年前就没了，他们只提前一个多月，怎么可能订得到？
    而且，醉春烟的婚宴要办下来，他们可真要超过预算太多太多，钱根本就不够用的呀。
    别说收份子钱能补贴了，哪有收人六百请人吃六千的？
    “妈，妈，我真订不到醉春烟，先不说时间上没空余了，就说醉春烟的婚宴最低6888起价一桌，而北京这边的份子钱你知道的，一般都是六百，我真的要亏死的……”
    “妈，我们换个酒店好不好？丽格可以吗？它那边档次不错，国庆还有点空档。”
    厨房里的何泽琳听到电话走出来，默默走回沙发旁听。
    何妈妈在电话里发火：“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吗？丽格我不要，就要醉春烟，我要在这附近最好的酒楼嫁女儿，要最风风光光！”
    姚浩然嘴角耷拉下来，所有的话都变成了苦笑。
    可人家没档期怎么办？他能怎么办？总不能把其他结婚的新郎新娘赶走吧？
    “妈，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之前真问过醉春烟，但人家真没空档，要不然，趁我们帖子还没发，我们退后两天或者提前两天，不凑国庆黄金周，你看行不行？”
    姚浩然和准丈母娘商量，和何泽琳对了一个无奈的眼神。
    “不行，就10月2号，那是最好的日子，和你们两个人的生辰八字都合，那一天结婚，你们才能白头到老。”
    姚浩然拿着手机，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什么，只能沉默。
    他有些精疲力尽，面对这个花样层出不穷的丈母娘。
    因为看不上他，何妈从五年前知道女儿在和他这个穷小子谈恋爱后，就一直唱衰，唱到现在还不死心呢。
    何家俩姐妹中，何泽琳性子绵软，重情爱家，姚浩然喜欢的是她这一点，可让他陷入何妈妈无止尽麻烦中的，也是这一点。
    未婚妻的不忍心，舍不得，放不下，成了姚浩然最无奈的根源。
    如果不是太爱何泽琳，姚浩然早跑了。
    可就是因为太爱了，他也有了舍不得。
    何妈自顾自话说了一大通后，话锋一转：“不然这样也可以，我刚才听小慧说了一些公司的事情，说你那个表妹才上班几天，就尽作妖，你把她开掉吧，把她开掉，酒席的事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