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家,秘书监魏徵府邸。
宁静的花园凉亭内,魏徵与一年过古稀的白发老者品茗相视而坐,老者不是别人,正是与魏徵一同共事于秘书监的秘书少监,虞世南。
“虞老,今日冒昧请你前来,实乃有要事相商,无礼之处,还望您不要见怪啊。”
虽然在官职上是虞世南的顶头上司,但面对这位在朝野有着极高声望,连李二都敬重有加的当代大儒,一向孤傲的魏徵显得异常热情与恭敬。
“玄成,你我相熟相知多年,无需这般客气,老夫近半年来在家深研书法,久不曾出府门,今天你连送三封请帖邀我来贵府一叙,想来定是有要事相商,有话不妨直说吧。”
自桌上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小口,虞世南也不废话,笑着直奔主题道。
“虞老还是一如既往的心直口快啊,是这样的,今日大朝会,陛下已当众宣布要举全国之力与突厥开战,此事一出,朝野上下非议颇多啊,我想听听虞老你的看法。”
魏徵说着,神情变得严肃了起来。
“什么,陛下要举全国之力与突厥开战,现在?”
显然并不知道早朝所发生的事情,虞世南闻言忍不住脸色大变。
“不错,而且并州那边传来了急报,说突厥增兵二十万进逼太原城,并州都督李积已经与突厥大军交过战了,虽然只是小规模交兵,但前后已然伤亡三千余众,死伤惨重啊。”魏徵面露苦涩的感慨道。
“突厥使团来京,颉利可汗出兵十万进逼并州一事,老夫早有耳闻,可却为何突然又增兵十万呢,难道那换粮一事,鸿胪寺到现在还没跟突厥使团谈出个结果吗?”
虞世南情绪激动问道,他虽因为年长的缘故,近些年已经不怎么过问朝事了,但与突厥开战事关大唐国运,他却是不得不仔细过问。
知道虞世南近半年一直闭门在家深研书法,对朝中许多大事只是有所耳闻,并未曾了解透彻,魏徵当即便将有关突厥使团来京,以及换粮扯皮、秦勇大闹鸿胪寺等一系列事情全都说了出来,重点说了今日大朝会主战、主和两派大臣的争论过程。
“没想到突厥换粮的态度竟如此强硬...那李靖等武将的顾虑有道理,反正迟早有一战,与其让突厥得了五百万石粮食后再与我大唐开战,还不如趁对方缺粮主动开战,这样至少我们还能占据点优势,毕竟我大唐目前只是北方缺粮,而南方并不缺;
至于秦家那小家伙大闹鸿胪寺一事,虽然做的有欠妥当,可既然陛下已经选择了与突厥开战,那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毕竟对方都已经出兵在我大唐境内烧杀抢掠了,难道还不兴咱们的人给他们一个教训!”
虞世南带着三分怒气道。
他和房玄龄等人一样,本就属于中立派,在得知朝会上主战、主和两派大臣的争论观点后,他果断严明了自己的立场。
似乎早料到虞世南会是眼前这样的态度,魏徵会心一笑:“虞老,其实在得知秦勇大闹鸿胪寺和并州告急后,我和卢尚书等原本一众主和的朝臣已经默认了陛下开战的主张,但不久前我收到了一个消息,突厥使团有意罢兵言和。”
“什么?他们都已经出兵二十万进逼并州了,怎会突然又决定罢兵言和呢?”
显然没料到魏徵还留有后手,虞世南浑浊的老眼中露出了深深的疑惑。
“是这样的,近两年漠北受旱灾影响严重缺粮,对突厥而言,在缺粮的情况下与我大唐全面开战,本就不是一个好时机,颉利可汗之所以增兵进逼并州,其主要目的只是想为他们使团前来我大唐换粮撑腰,因为陛下一直在找借口推脱,所以人家才会让并州那边动手进行试探;
朝会结束后,陛下为了安抚突厥使团,好为我方调兵驰援并州争取时间,曾派太子和越王去了一趟鸿胪寺的突厥客馆,突厥正使执失思力向太子提出了三个条件,明确表示,只要陛下应允了这三个条件,就同意罢兵言和。”魏徵神情严肃的解释道。
“原来如此,想来那突厥正使既然敢许诺罢兵言和,定是在出使前就已经跟他们可汗商议好了,否则以他一个小小使臣的身份,是断然不敢夸下这等海口的!”虞世南睿智分析道。
魏徵闻言点了点头:“不错,从执失思力擅自许诺罢兵言和一事来看,这便说明突厥本意是不想与我大唐全面开战的,至少在目前缺粮的情况下不想,所以我觉得两国开战一事,或许还有转机。”
“你的意思老夫明白,若我所猜不猜,人家提出的那三个条件,应该不是那么好答应的吧,否则你也不必请老夫前来商议。”虞世南似笑非笑道。
“确实不太好答应,那三个条件分别是,杀秦勇报仇报仇、换粮五百万石、让长乐公主嫁巫铎和亲!”
“他突厥蛮子难道疯了不成,竟敢狮子大开口提出这样无礼的条件,陛下怎么可能答应,尤其是让长乐公主远嫁突厥和亲,这是绝无可能的!”虞世南气急败坏道。
“虞老暂且息怒,突厥正使所提三个条件虽然过分,但从大局考虑,在我看来也不是不能答应,首先秦勇大闹鸿胪寺断了人家大王子巫铎一臂,还间接害死了人家一位副使,人家为了挽回颜面提出要秦勇赔命,这也说得过去啊,毕竟杀人偿命此乃天经地义之事;
再说换粮,这本就是突厥出使我大唐的目的,人家二十万大军兵临并州,使团在我长安又吃了这么大的亏,咱们若不吃点亏让对方占点便宜,人家又岂会甘心呢;
至于最后一点让长乐公主和亲,虽然多少会有损陛下颜面,可换个角度看,未曾不是逼我大唐卧薪尝胆的好事,毕竟双方一旦和亲,突厥短时间内便不好意思再起刀兵了,这正好给了我大唐休养生息恢复国力的时间;
另外执失思力还说了,为了给足我大唐颜面,他们愿意公开向陛下请求和亲,那用来换粮的一千牛羊马便是求亲聘礼,至于所换五百万石粮,则是我大唐给于长乐公主的嫁妆,尽量做到不损陛下天威。”
早在派人去请虞世南之前,魏徵便想好了说辞,他耐心仔细的将自己心中想法说了出来。
本来对突厥所提三个无礼条件还很愤怒,经魏徵这么一说,虞世南顿时陷入沉思。
他虽许久不曾过问朝事,属于典型的中立派,但身为儒臣,并不代表他想见到李二穷兵黩武,致使大唐陷入战争的动荡之中。
说实话,他很清楚要想劝说已经下定决心与突厥开战的李二,答应执失思力的三个条件有多么困难,可最终若真能让突厥退兵,并给大唐争取到休养生息的时间,试着上朝去劝上一劝也未尝不可。
毕竟突厥可是号称有三十万骑兵二十万步卒精锐的,若对方真在这个时候跟大唐全力开战,大唐是几乎没有胜算的,而一旦大唐战败,四周虎视眈眈的番邦属国必定群起而攻之,届时整个局面就彻底失控了。
“虞老,我知道你一向支持陛下的决定,所以即便心中反对陛下穷兵黩武与突厥开战,也会强迫自己保持中立,可咱们为人臣子,就该为国尽到臣子的本分;
有道是文死谏、武死战,我已准备与礼部卢尚书等人一起,在明天的朝会上劝谏陛下答应让突厥罢兵的三个条件,希望你能...能加入我们。”
见虞世南陷入了沉思,魏徵义正词严的继续补充道。
“唉...即便有老夫的加入,要想劝说陛下答应突厥的三个条件,此事成功的可能性也很渺茫啊,你自己也说了文死谏武死战,李靖、程咬金等主战武将,是绝不可能让咱们如愿的;
更何况这其中还牵扯到了让长乐公主远嫁突厥和亲,以及翼国公世子秦勇的性命,你知不知道,你若公开表示支持此事,便等于彻底得罪了皇室和翼国公秦琼身后的武将一派;
长乐公主乃我大唐嫡长公主,是陛下、皇后最疼爱的女儿,亦是太子和越王最宠爱的妹妹,而翼国公秦琼虽然早已退隐朝堂,但在满朝武将中的威望比之李孝恭、李靖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若彻得罪了这两方人,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虞世南面露隐忧道。
他今年已经七十六岁了,前后活了这许多年岁,各种明争暗斗、尔虞我诈的事情见多了,所以考虑事情远要比魏徵考虑的长远。
在他看来,若仅仅只是劝说李二不要妄动刀兵,这并非不可一试,可若要因此得罪一大批人,那对自己包括自己的子孙后代,是极为不利的。
不说别的,就说太子李承乾,对方与长乐公主兄妹感情极深,若自己劝李二让长乐公主远嫁突厥和亲成功了,等日后对方登基上位,谁敢保证不会记仇展开报复?
再说秦琼,人家征战沙场数十年,单兵斗将,那可是有大唐第一猛将之称的狠人,真要将对方嫡长子给弄死了,人家发起疯来还指不定怎么报复呢。
“虞老的顾虑我清楚,也能理解,但事关大唐国运,我等文臣纵使明知不可为也要尽力一试啊,若知难而退,怎能对得起陛下的知遇之恩、提携之情,更何况与突厥开战,还关系到了万千士卒与黎民百姓的身家性命。”
对虞世南的顾虑一清二楚,但魏徵却并没有退缩的意思,他晓以大义继续相劝道。
看着魏徵脸上露出的决然,本来没打算去蹚浑水的虞世南忍不住为之动容,他在稍作犹豫了片刻后开口询问道:“玄成,明天上朝劝和,你除了老夫之外,可还曾说动了其他人?”
“除了虞老外,还有门下侍中永宁郡公王珪,御史大夫兼中书侍郎温彦博、礼部尚书芮国公卢宽,除此之外,我还想劝说齐国公长孙无忌,尚书左右仆射房玄龄与杜如晦,当然,对后三者的劝说,我还没有开始进行。”
“那也就是说,王珪、温彦博和卢宽三人,你已经劝说成功了?”虞世南大感意外道。
“不错,卢尚书本就跟我一样,不主张在这个时候对突厥宣战,而王珪和温彦博先前虽然保持中立,但经过我的劝说后,深知眼下跟突厥开战胜算极低,所以也就改变原有立场了。”
“嗯...可是房玄龄、杜如晦和长孙无忌这三人,可不是那么好劝的啊,尤其是长孙无忌,他乃皇后亲兄,长乐公主亲舅,岂会冒着得罪皇室的风险,去做这种损人不利己之事?”
“虞老此言差矣,我等上朝劝谏,行的乃是为国为民的正义之事,怎么能说损人不利己呢,齐国公虽是长乐公主亲舅,但他既然被称作我大唐第一智囊,想来应该很清楚此时向突厥宣战胜算不大,只要他能选择大义嫁亲站在我们这边,便会有更多朝臣选择让陛了主和。”
“话是这么说不假,可要说动长孙无忌和房玄龄、杜如晦三人,还是不太容易,要知道他们可是陛下身边最信任的亲信大臣,轻易是不会忤逆陛下的决定的。”
“所以我才需要虞老您的帮助,武将那边就不说了,您老在满朝文臣心中威信极高,只要您站在了我们这边,想来房玄龄三人肯定会认真权衡立场的,虞老,为了我大唐国运浩荡绵长,算我求您了!”
魏徵说着,直接起身给虞世南跪了下去。
“玄成,你快起来!”
被魏徵下跪的举动吓了一大跳,虞世南连忙伸手上前企图将人扶起来。
“不,虞老若不答应,魏徵今天就算跪死在这里,也绝不起身!”
果断拒绝了虞世南的好意,魏徵面露决然道。
“唉...”
见魏徵语气决然不肯起身,虞世南无奈一声苦叹:“好,不就是上朝劝谏嘛,老夫答应你了,文臣逼宫,自古少又,老夫都这把年纪了,说句不好听的早都已经活够了,陪你再疯一把,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