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旷摸着儿子王羲之的头,也不知道下次再见儿子会是什么时候,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
“羲之,这次走得急,也没想到你会从建邺回来,为父身上也没装着什么。只有这个枕头,为父随身携带,今天给你,算是一个念想。处仲兄,你我此次入洛阳,不知祸福,若有闪失,那小儿羲之就托付给处仲兄了。”
王旷看向王敦,也是看向前途不定的洛阳城。
王敦笑了笑,“世弘,不要那么悲凉,想一想我们此去洛阳,还能去看一看当年的金园,看看当年那些故人写下的诗篇。实在不行,咱们的腿长在自己身上,还不能走吗?”
“金园?什么是金园?”王羲之闪着眼睛问道。
“金园,是贾后外甥又是弟弟贾谧的园子,在那里许多名士齐聚一堂,挥毫泼墨,写下不少的文章,大家也管他们叫金园二十四友。”
“金园二十四友?那是些什么人?”司马绍也来了兴致,他因为身份问题,基本上之前只能待在琅琊,洛阳虽不远,但也没怎么去过。
“有石崇,潘安,陆机,陆云,左思,那真是齐聚了当世的南北名士,是无数士人向往之所。谁要是能有幸去一回,真是人间没有白来。”
“哎,可惜啊,故人凋零,这些曾经仰望的名士,在诸王之乱中,先后都陷了进去,即便金园还在,恐怕再也见不到故人了。”王旷不由得感慨道。
“还有一人,他可是没有沉迷在金园的奢靡之中。”
“处仲兄说得莫非是当初年龄最小,志向最奇的刘琨刘越石?”王旷略微一想,就想到了王敦说得是谁。
“正是,我听闻,刘越石现在深入虎穴,独守晋阳,北拒王浚,南敌刘渊。真不失英雄本色。”
司马绍也跟着感叹,“这位刘琨,真是一位孤单英雄。能够在群敌环伺的情况下,坚守不退,国家要是多一些这样的将军,少一些王浚这样的携乌桓乐祸的贼子,或许不必南渡。”
王敦本来想说什么,但看到王旷给他使了个眼色,就停了下来,顺着司马绍的意思,讲起了刘琨的故事。
“殿下,这个刘琨可是个传奇。他刚到晋阳的时候,手下没兵没将,仅凭手里的一支胡笳,悠扬动听,又伤感悲凉,让那些征战多年的匈奴兵,不由得就想起了大漠之北的故土,纷纷起了思乡的情绪。竟然就此退兵,刘越石也成功的保住了晋阳城。”
“嗐,这才是好男儿,有铁胆,也有柔情。这样的汉子要多一些才好。嗳?郭先生,你在门口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有什么事情,不能进来讲嘛?”司马绍拍腿称赞道,一抬头看到郭璞鬼鬼祟祟的扒着门扇对着王旷招手。
郭半仙见世子殿下召唤他,也就不再偷偷摸摸,站直了身子,从上到下的整理了一番身上新作的道袍,正了正帽子,*踢了踢鞋底的浮土,进了众人齐聚的大堂。
“禀世子殿下,贫道偶得一卦,事关世弘兄的安危,这次跑来提醒。”
“哦?这位是?”王敦自来是不信这些的,也自然就不认识这位大名鼎鼎的郭半仙。
“郭璞,孤和众位公子的教习先生,通易经,犹擅风水,这次太妃的丧葬事宜,他出了不少力。”司马绍介绍道。
“哦,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郭道友。”王旷却是一个资深的道教信徒,从给儿子起名为籍之,羲之就能看出一二。“但不知道郭道友看出了什么祸福?”
“大祸临头,一去不返。”郭璞直言不讳,也实在是因为事情非常严重,他只能这么说,无法兼顾王旷还有个五岁的儿子王羲之在场。
王羲之听到这八个字,拽着王旷衣襟的小手,攥成了拳头,仿佛攥住了衣服,父亲就不会离开了。
王旷拍打了拍打儿子的额头,把他抱得更紧了一些,“郭道友,做何解?旷不过是去述职,述职之后,只怕还会返回淮南,要有什么大祸哪?难不成的路遇盗匪?”
“盗匪?什么盗匪敢劫咱们王家人?何况我此行去洛阳还带着公主卫队。世弘兄不必多虑。”王敦在一旁安慰道。
“王道友会被留在洛阳,不出三年,必会带兵出征,所以我来劝王道友找个理由搪塞过去,现在就返回淮南,不进洛阳。”郭半仙说道。
“哼哼,你们这些妖道,那你给自己算算,你能活到什么时候,会死在谁手里?”王敦素来务实,最是讨厌这种玄神之术,加上又有小孩子在场,郭半仙这话明显是吓到小孩子了,偏偏这小孩子还是王敦一眼就相中的王羲之。
“贫道自然早已算过,大概还有不到二十个年头,贫道就会死在处仲兄的手里。”郭半仙面色平常的说道。
“哼哼,我看不用那么久,现在我就让你死在我手里。”王敦说话起身,薅着对方的衣领,也不管琅琊王世子司马绍在场。一手拎着郭半仙,一手摘下墙上的佩剑就出得屋来。
王旷一看这么个情况,和世子司马绍讨了个假,赶紧就往屋外跑,王敦的亲大哥,王家路人甲倒是一直坐着没动。
“妖道,现在给你个机会,说,刚才说得都是你瞎编的,就为了赚些破煞的银两。不然,我让你提前归天,我看你还敢不敢在我王家算这么阴损的卦。”王敦刚做势要砍,一只有力的大手就将他拦住。
“处仲兄,别来无恙否,我怎么每次见你,你都在砍人?”
“祖士稚,你怎么也在这里?”王敦正好奇谁能拦住自己的怒火,回头一看,却是洛阳金园的熟人祖逖祖士稚,王敦本就和石崇交情颇深,故也常在金园逗留,只是实在是诗词欠佳,就不在二十四友之列。
祖逖哪,则是和二十四友中最年轻,也是最出彩的刘琨是至交好友,因此也常出现在金园。
他与王敦都不爱舞文弄墨,反而偏爱舞枪弄棒,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道长速速离去,这个犟种犯起浑来谁也拦不住。过后,我定要他给道长赔礼道歉。”祖逖另一只手把郭半仙丢出去一尺远。
郭璞捡起地上掉落的道帽,扭身就往琅琊王府跑,好家伙,这个驸马爷是猛,上来两句话没说对,就要砍人。
“哈哈哈,不想在此地竟然遇到故人。”犟种王敦一看道长也跑了,气也就出了,把佩剑交还给王旷,拉着祖逖就来拜见世子司马绍。
“贤弟来的正好啊,琅琊王世子也在这里,我观天下诸王,唯有琅琊王是中兴之主,其余皆是幸灾起祸之辈。”
“不瞒处仲兄,小弟三年前被东海王越征辟,恰逢母丧,守孝三年,如今守丧已满,看天下动荡,百姓流离,终不忍归隐山林,这才也到洛阳去。”祖逖这样说道。
“不对吧,贤弟,你是范阳人,到洛阳去,怎么会途经琅琊?莫不是还有什么隐情?”
“哎,这该死的王浚,他倒仗着鲜卑乌桓的铁骑纵横捭阖,官越当越大,却丝毫不管治下的百姓是死是活,如今的范阳郡已经不是人待的地方了,百姓被那些胡人掳走吃肉的不在少数,我举家搬到了淮南,还受着世弘兄的管辖,这次也是护送世弘兄一起去洛阳,方才便是去求见琅琊王世子,没想到殿下竟然来了这里。”祖逖的话语中是太多的无奈,从幽州范阳郡到徐州淮南郡,这其中的艰险自然是都在腹中流。
“正是,士稚兄里面请,刚才我们正谈到你的至交好友刘越石,谈到他胡笳退匈奴,世子殿下甚是开心。”王旷一边往里让祖逖,一边把佩剑重新挂回墙上。
“范阳人祖逖祖士稚,参见世子殿下。”不用说,中间的那位少年,就是世子司马绍。
“快快请起,旁边落座。世弘叔父,这位是?”司马绍一边让祖逖落座,一边询问王旷。
“这是咱们刚才谈论的刘琨刘越石的至交好友,两人当年同做主簿,还有一段趣闻。”王旷介绍道。
“哦?刘将军的至交,那必定也是英雄了得。”
“世子谬赞,逖虽也有报国之志,奈何连遭父母病丧,在家行孝,无余力尽忠。”
“祖爱卿,快说说你与刘将军的事情。”
“是,”祖逖的眼神中划过一丝落寞,原来司马绍只是关心刘琨的故事,并不是看出了他身上的不凡,“臣与刘越石当年同为主簿,刘越石心怀报国,臣也励志有所作为,两人相谈甚欢,就在一起睡下。听到鸡鸣之时,臣就用脚划拉醒刘越石,和他说天色已亮,鸡都打鸣了,不能光说大话,立大志,还有操劳各自的本领。”
“刘越石与臣就来到院子中,借着微亮开始练剑修习兵法。”
“好,好个闻鸡起舞啊。将军和如此英雄人物深交,向来也不是凡品,不知可愿随孤南渡建邺?”
“臣这几年,受世弘兄的照料,得以送养老母,待臣报了这份厚恩,臣必携宗族到建邺,听候差遣。”祖逖没有明确的拒绝,他觉得王敦的预判很对,其他王爷和各地胡人勾结,终不是长久之事。
这些年战事不断,汉人越来越少,反倒是胡人远离征战得到了休养,又加上数次的胡人内迁,现在别说是他老家幽州了,就是并州上党,冀州襄国这一片,胡人的数量都远比汉人多了。
但又没有直接答应,理由嘛,和王敦一样,现在琅琊王的身份有些尴尬,还只是朝廷的安东将军,能给的封赏极其有限。
司马绍也预料到了祖逖的回答会和王敦相差不多,也就没有介怀。
几人又交谈了一阵后,司马绍看出三人还有话要谈,自己在众人多有不便,就起身告辞。
王悦也带着王羲之离开了王旷家,和司马绍一起回到琅琊王府。
几个小孩子走后。
祖逖再次开口,“我听到刚才那个道士的话了,怎么样,他算卦灵不灵。灵得话,我也去算一卦。”
“不灵的话,我也犯不着动那么大的怒火。世弘贤弟见多识广,自然是不怕,这不是羲之也在吗?那孩子本来就胆子小,再被这个家伙一吓,只怕以后更不敢讲话了。”王敦尽管不信那一套,但也不得不承认郭半仙是有些水平的,就和乌鸦嘴一样,没有说不对的。
“若真如郭道长所言,羲之就要劳处仲兄教诲了。”王旷郑重其事的给王敦行了一个礼,王敦也没有推辞。
“我哪,还有我。我是咱们王家的长子大兄,世弘怎么不托付给我?”王家路人甲王含生怕别人看不到他的存在,又站在他兄弟旁边。
“也烦大兄照顾。”王旷也是看在王敦的面子上,说了一句恭维的话,心里却在想,千万别啊,您老兄最大的照顾就是不照顾。
幸好王敦是知道自己这个路人甲大哥是个什么货色,急忙就说,“嗳,大哥,你照顾好应儿,比什么都强。羲之这个孩子我看着就喜欢,谁跟我抢,我和谁急。”
王含的心中自然不是非要照顾王羲之不可,还是怕襄城公主的财宝归了王羲之,那样自己岂不是一场空?
“嗳,处仲,你哪懂照顾孩子,还是我来吧。”
“给你脸了?”王敦的脸直接就翻了,这个大兄也不管场合,人家王旷在这里托孤,你心里打着小算盘,就怕襄城公主的财宝给了王羲之,当谁看不出来哪。“滚回琅琊王府去,别在外面给我丢人。”
“你,你,你……哼。”王含心中生气,但万万不敢招惹王敦,哼了一声,委屈的跑回琅琊王府。
额~王府看到他回来,大白天的关门了。
“你们眼睛瞎了吗?不知道我是这次丧事的主理,还敢拦我?”王含把一腔怨气都撒在门口小厮身上。
“孤想清净清净,王含,你先回家吧,有事孤会召唤你的,没事哪,你也别来了,一天天怪累的。”司马绍本来对这个路人甲王含没什么好感,是父王三令五申,看在他弟王敦的面子上,这叫千金买马骨,引得凤凰落梧桐。
“啊?世子,不能这样啊,臣,臣是主理。”
“回吧,这么多天怪辛苦的,大事已经操办的差不多了,爱卿劳苦功高,孤一定会禀报父王,嘉奖爱卿的,剩下些小事,孤和王悦正好历练一下。”司马绍始终没有开门,给路人甲王含结结实实的吃了个闭门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