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秦寻雪平静下来已经过了好一会。周泽年正襟危坐,悄悄打量着秦寻雪。在秦寻雪落泪前,他还敢光明正大地看她,如今他却不敢正眼看她。
秦寻雪并不觉得在周泽年面前落泪是什么丢脸的事,她尚且不认为哭是件丢脸的事,在周泽年面前哭当然也不算什么太糟糕的事。于是秦寻雪自然地接过了周泽年递过来的手帕,随意地擦拭了眼角的泪痕。她的样子太过坦荡,倒是让周泽年不好意思了起来。
周泽年悄悄挪动了下身子,状似无意地撩起帘子看着外头,他们已经进了皇城里头,宫里的路都长得差不多,周泽年看着近在眼前的萝兮宫,这才确定他们快到慈宁宫和未宁殿了。
秦寻雪看他这副紧张的模样,倒是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打破了马车中有些沉重的气氛。
“阿年呀阿年,我真的值得你同生共死吗?”秦寻雪这样问,却不需要周泽年回答她,她合上眼,一瞬间又变得疲惫了不少。秦寻雪牵着周泽年的手一直没有放开,她轻轻地把手指搭在周泽年腕间狰狞恐怖的伤疤上,没有用力。
周泽年轻轻放下帘子,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秦寻雪便自顾自说了下去:“放在过去,我当然会说我这种大恶人贱命一条,哪里值得旁人同生共死。但阿年是不一样的,我当然想要你好好活着。因为你也有想要做成的事,去完成对周明帝和姜皇后的复仇,不应该跟着我死去。可是,不知为何我听到你说,要与我同生共死时却忍不住感到欢喜。这可真是奇怪。我总觉得,遇见阿年后,我对很多事都感到非常奇怪,但并不反感和难过,这是谁都没能给我带来的感受。”
周泽年沉默地听着,内心止不住溢上欣喜。秦寻雪剖析自己的时候坦坦荡荡,周泽年很羡慕她。他知道慈宁宫已经近在眼前,但还是忍不住祈祷时间走得再慢一些。
秦寻雪依旧合着眼,她虚虚握着周泽年的手腕,像是把玩着玉佩一般,她的嗓音变得低沉了不少:“自我手刃齐峥,登上大齐太后的位置后,我对世间万物都提不起兴趣来。有人问我为何不称帝,我却觉得没兴趣,那不是我想要的。旁人称我为博弈者和执棋者,但我却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有了自我意思的棋子。旁人伤我厌我,我也会伤心也会难过。被伤的多了,也就变得对所有事都提不起兴趣来,我冷眼旁观这世间变化,人间百态,明白旁人为何欣喜为何落泪,却无法和他们一样欢喜和难过。所以我觉得这世间没意思。可是,在我已经放弃自己的时候你出现了。”
秦寻雪睁开了眼,说着这样近乎剖析心灵的话她依旧是淡淡的模样,一如既往,除了那双依旧微微泛红的眼透露了一点心中的不平静,任谁也看不出她的心情。
“我并不会为一人留下来,那太奢侈,但是因为你,阿年,我感受到了原先无法察觉到的感情,也能看见更多自己不曾看到的人间百态。所以,我愿意为这样的你,为这样的人间百态留下来。所以阿年,找个时候回去吧,你的羽翼已经丰满了,再不济还有我在后头,你也该回去为你的母妃报仇了。京中过些日子会比现在更不平静,我要清扫京都,怕是没几日安生的,你还不如早些回去,那样更安全些。”
“我并不打算赶你走,你想留下就留下,想走也可以,都依你。我是想着,在与我同生共死之外,阿年也有自己要做的事,不是吗。”
秦寻雪歪头,露出一点孩子气的顽皮笑容:“也给你一个救我的机会,去大周拿到解药,让我活下来。”
连这种把性命托付给旁人的事情,她说起来都高高在上,仿佛能拯救她是旁人的荣幸。
可周泽年就是爱她这副桀骜不驯,不会为任何人弯下腰的模样。周泽年也说不出为什么,他想要看秦寻雪一如既往独坐高台,做那不染尘埃的秦太后。秦寻雪不是什么高岭之花,她内心通透豁达,但因为太通透了所以才没有半分眷恋,倒是成为了旁人可望不可即的存在。有人爱慕她,却嫉妒憎恨她不肯低头,不肯为自己俯身。但周泽年不会这么想,他只会想踮起脚,默默接近秦寻雪,她那样的人啊,就该被好好养着,一直高昂着头,拥有绝对的实力,碾压所有人。
周泽年最爱她这副骄傲的模样。他眉眼炙热,听秦寻雪这么说,他倒是敢看着她了。
秦寻雪耐心地等待着周泽年的回答,马车已经停了下来,但秦寻雪并不急着出去。好一会,周泽年脸上飞上一点红晕,竟是有几分羞怯,语带羞涩:“阿寻,我愿意的。”
秦寻雪得了满意的答案,这才笑了起来,那股懒散疲惫的气一扫而空。她握紧了周泽年的手,避开了周泽年的伤口,像是承诺般道:“我会活到你回来的那日的。”
“好。”周泽年哪里不知道这对秦寻雪来说已是难得的承诺,正因如此,他才更为欣喜。
秦寻雪偏了偏头,听见外头雀枝的声音:“娘娘回来了吗?在马车上?”
秦寻雪眨眨眼,轻轻对周泽年嘘了一声,罕见露出一点心虚的表情。
她压低了声音,凑到周泽年耳边说话,呼吸打在周泽年耳朵附近,让周泽年心跳都乱了。
就算是这样周泽年也仔细听清楚了秦寻雪在说什么:“晚膳后来慈宁宫找我,懂了吗?”
他们回来的时候也不算太早,如今已经过了午膳的时候,未时过了好一会了。秦寻雪本想着让周泽年晚膳时来慈宁宫,但直觉告诉她雀枝那头大概是不欢迎他的。
于是秦寻雪顺势换了时间。周泽年嗯了一声,但秦寻雪又改了主意:“你晚上戌时左右来找我,那时我应该刚刚喝完药,更有空闲些。我知道阿年有很多话想要对我说。”
周泽年也不否认,只是静静地应了一声,掩饰自己内心的狂喜。
秦寻雪并没有紧挨着他太久。她整理了衣裳后,便扬声唤了一声:“雀枝。”
听到秦寻雪的声音,雀枝悬起来的心才放回肚子里,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这才替自家娘娘掀起了车帷。雀枝兴冲冲地往马车内看去,兴高采烈:“娘娘!您回来……”
然后雀枝就看到了一个自己一点都不想看到的人。
周泽年好脾气地冲着瞬间冷脸的雀枝笑了笑,他和秦寻雪之间坐得算是有些距离,只是秦寻雪未曾放开他的手,两人之间的气氛便变得暧昧了起来。
雀枝臭着脸,一板一眼冲着周泽年行礼,语气也不好:“见过荣王殿下。不知荣王殿下何时回的京?”
秦寻雪放开了周泽年的手,她先周泽年一步扶着雀枝的手下了马车,站稳后,秦寻雪笑着敲了敲雀枝的头,话里却没什么责备的意思:“你呀你,荣王今日跟着秦将军救驾有功,你上来便质问人家何时回京,这成何体统?规矩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不碍事的。”周泽年哪里看不出来秦寻雪是在替自己,也替雀枝解围,他本就有心搞好同雀枝的关系,此刻顺着秦寻雪的话向下说,“娘娘不必责备雀枝姑姑,我是私底下回来的,京中知晓此事的人不多,雀枝姑姑会这般问我也是人之常情,不碍事的。”
雀枝撇撇嘴,站在了秦寻雪身后,倒也没帮着周泽年下来。周泽年也无需她扶着,他利落地跳了下来,动作迅速丝毫不拖泥带水。
雀枝挑眉,到底是没说什么。
秦寻雪对着周泽年眨眨眼,也没说什么,只是象征性叮嘱了几句让周泽年注意身体云云,跟着雀枝回了慈宁宫。
周泽年丝毫不介意秦寻雪刻意为之的敷衍,他眼见着秦寻雪转身回了慈宁宫,直到慈宁宫的大门合上,他才慢吞吞地转身回了自己的未宁殿,想着自己待会要穿件什么样的衣裳。
周泽年这头按下不表,秦寻雪回了宫里自然少不了要被雀枝和鹂雀好生唠叨一番,鹂雀甚至又默默加大了黄连的剂量。秦寻雪倒是表现得极为诚恳,恨不得发誓说自己再也不会这么做了。但谁都知道秦寻雪这话的可信度不高,只是如今听着让人缓一缓罢了,偏偏雀枝和鹂雀都是偏心得没眼的,见秦寻雪一副知错就改的模样,瞬间便心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