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雅韵一进慈宁宫,秦太后的寝宫,见着四下无人,便脱下了厚重的外衫,飞身扑到舒服的贵妃榻上,一点形象也无。
随后走进来的秦寻雪也懒得制止她,轻嗤了一声:“就这点出息。”
齐雅韵舒服地赖在贵妃榻上不肯起来,听到这话也不反驳,反而笑嘻嘻的回话:“你又不是不了解我,这种阴雨天最适合的便是躺在榻上什么都不想,多舒服。”
今日是个阴雨绵绵的天气。大齐秋季不算多雨,但也总有雨季,如今便是阴雨绵绵的雨季,深秋的寒意透过厚厚的衣裳透进骨子里,难受极了。
秦太后这几日也换上了厚重的衣裳,换下了钟爱的红裙,换了一身嫩绿的小马褂,鲜艳欲滴。
作为从不委屈自己的代表人物,这种阴雨天坐在空旷的主殿确实难受,秦寻雪早年身子算不得好,到了秋季,一旦开始转凉就需要往屋子里添火炉,不然便容易着凉受冷,高烧不退。秦夫人心疼得要命,纵然每年都比去年保暖做得好,但不知为何秦寻雪总要大病一场。秦夫人每年都要因着这件事哭肿了眼,直到两人关系破裂,秦寻雪主动吞下薛姨娘留下的毒药。
自那以后,秦寻雪的身子好了起来,但那种刺骨的寒意终年不散,雀枝也担心得紧,故而寝宫早早便备好了地龙,也早早便摆好了火炉,寝宫中温暖如春。但除了寝宫,秦寻雪并不打算让雀枝插手,故而寝宫之外,一切照旧。
但秦寻雪才不会委屈自己,如今主殿中太冷,便让人搬了奏折来寝宫,放在书桌上,打算在寝宫中处理奏折和政务。恰好齐雅韵今日死皮赖脸闹着要进她寝宫,想着自己也在寝宫,便同意了此事。
秦寻雪慢条斯理地脱下了小马褂,内里穿得还是一件薄薄的衣衫。齐雅韵看在眼里,百无聊赖,随口问道:“那个毒药,还是让你有了点变化。”
秦寻雪轻笑:“变化不是很明显吗?”因着薛姨娘拿她的血做药引,培育出的毒药亦是良药,让她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甚至一身轻功更加出神入化,世间再无敌手。秦寻雪曾经颇为畏寒,无论春夏秋冬,都裹着厚厚的衣裳,缩在秦静芷身后,甘愿做秦家不起眼的庶女。但自打秦寻雪服了毒药后,看起来和常人无异。
齐雅韵闷笑一声,慢悠悠地想着,那是因为没人敢触碰她。
若是有人敢碰秦太后的手,便能感知到,看起来身子康健的秦太后,内里亏空得厉害。夏日里一双手冷得要命,天气凉下来倒是暖和不少,但比常人的体温要高上不少,一摸便知不对劲。
齐雅韵也是偶然得知此事的,但她并未张扬,只是替秦寻雪保守着这个秘密,即使两人闹掰也闭口不言。
齐雅韵甩掉脑子里的想法,舒服地眯了眯眼,盘算着周泽年是否可信。于情于理,齐雅韵都不该将秦太后身患绝症一事告知大周的八皇子。但不知为何,齐雅韵有种预感,若是告知周泽年此事,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秦寻雪不知齐雅韵在想什么,见人不接话也不恼,坐在书桌前,将朱笔沾满,便打算批阅奏折。
却听见齐雅韵冷不丁开口:“总觉得周泽年养在身边后,你的性格稳定了不少。”
秦寻雪笔尖一顿:“有吗?”
秦寻雪当真未曾察觉此事,不过这也正常,秦寻雪唯我独尊惯了,坐在太后的位置上久了,饶是她对权力没什么欲望,也确实享受了权力带来的好处。谁会触掌握实权的太后的霉头呢?
齐雅韵哼笑一声,姿态随意地抱起一个抱枕,抱在怀里,头靠在抱枕上,语气愉悦:“哦?秦太后不会不知道自己原先在朝臣心中是个什么形象吧?阴晴不定,狠厉无情,为了推行政令倒是搞倒了不少人,简直就是个无情无义的疯子。”
秦寻雪并未对这样的评价做出什么反应,或者说,秦寻雪压根不觉得这些词算什么坏话。秦寻雪从没奢望长成窈窕淑女的模样,那是秦夫人的愿望,不是她的。前些年因着答应了秦夫人,便尽力而为。但这个愿望最后被秦夫人亲手打破,自那以后秦寻雪如薛姨娘所愿,不再抗拒黑骑卫,阴谋算计无所不为,是合格的怪物,前期行事手段过于稚嫩,留下一点马脚被玄清帝察觉,最后才有了那个赌约。
对这样的秦寻雪来说,这些词语反而是一种夸赞。
秦寻雪握着朱笔,冷淡地批下刻薄的判词,同时回应了齐雅韵的话:“居然没人称呼我为怪物?当真是可惜。”
齐雅韵扶额:“阿寻,只有玄清帝觉着你是怪物,我从来不这么想。”
秦寻雪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我也觉得我是怪物。”
“呸呸呸,”齐雅韵坐直身子,“这种不吉利的话少说啊。”
秦寻雪笑了笑,没说同意还是不同意。齐雅韵也不在意,兴致勃勃发问:“我说真的,阿寻,你不知道吗,你把周泽年养在身边后,情绪稳定了很多,就算那天罢免了不少官员,但朝中上下我都没听见多少反对声。”
秦寻雪这才舍得抬头看她一眼:“秦静芷跟你说的?”
齐雅韵啧了一声:“你前头还亲昵地唤她一句阿姐来着。”
秦寻雪停笔,将奏折丢在一边,抬头看着齐雅韵笑:“这很重要吗?”
齐雅韵:“……不重要。消息确实是从秦静芷那里偷来的。”
算了算也就是秦夫人入宫那一日。秦寻雪没深究此事,齐雅韵却不敢掉以轻心,秦寻雪这种把阴谋当做家常便饭的人才不会轻而易举放下防备,不过是做个样子给她看的。
齐雅韵抛下这件事不谈,转而提起另一件事:“阿寻,你今年真打算组织秋猎吗?我说,齐不齐人都没弓高,你打算怎么让他开场?射只兔子?这不得被后人笑话死。”
大齐的秋猎并非每一年都举行,传统便是让皇帝在秋猎刚开始时射出第一支箭,一般都会准备一头猛兽,若是射中了便代表着来年的好运。大齐的君主自然通君子六艺,每一任皇帝都是骑马射箭的一把好手,鲜少有射不中猛兽的情况。前几年因着小皇帝年岁不大,秦寻雪驳回了所有想要举办秋猎的奏折。这些人之中不乏试探她是否有意取代小皇帝的人。
前几日早朝时秦寻雪宣布了要举办秋猎的决定,打了文武百官一个措手不及,让秦景盛麾下的秦家军负责守卫,兵部和礼部负责准备。
因着秦寻雪这番动作,不少朝臣都在猜测今年秦太后是不是要自己骑马进入狩猎圈射出第一箭。
小皇帝如今年方五岁,自然不能骑马上前射出第一箭。但秦寻雪手上握着朱笔,拿起另一个奏折,语气随意:“不会的。开场时,我会让秦将军带着齐不齐射出第一箭。”
齐雅韵挑眉:“你真不打算掺和进这件事?秦景盛是忠臣,你就不是了?背着天大的骂名,还不打算澄清吗?”
秦寻雪驳斥了进言取消秋猎的奏折,语气懒散却不容置疑:“这不重要。”
齐雅韵气急,触及到秦寻雪疲惫的模样最后还是噤了声,慢吞吞趴了回去,闭口不言。
秦寻雪身上背负的罪名罄竹难书,独一件弑君便百口莫辩。在那之后,不少世家做过的脏事一件件堆在她身上,秦寻雪的思维很简单,把人都杀了便是,这也就导致了大齐不少百姓确实受到了秦寻雪颁布的政令的恩惠,但仍旧惧怕秦太后的名号。
齐雅韵啧了一声,觉得完全没必要,但又劝不动秦寻雪。待到小皇帝重掌大权后倒是极有可能为秦寻雪翻案,但这还有好些年,秦寻雪为何不能自己翻案?齐雅韵想不明白。她善于利用舆论,自然明白舆论对人的影响有多大,秦寻雪当然也知道,但这人我行我素,竟是丝毫不在意。
齐雅韵无语凝噎,在榻上滚来滚去的,收到秦寻雪警告的眼神后这才坐正了,乖巧地掏出一卷游记,示意她会安静看书。
但没一会,齐雅韵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叫了起来,惹得秦寻雪眼里流露出几分不耐烦的意味:“又想要问什么?”
齐雅韵捂脸,总觉得这话不该由她问,但期期艾艾了一会,齐雅韵还是问出了口:“往年大周来使不会停留那么长时间吧?你打算把人留到什么时候再商议贸易往来事项?大齐历史上留的最久的使臣也不过是秋猎前后便离了大齐,你到底怎么想的?”
秦寻雪放下手中的朱笔,今日她该批阅的奏折已经批完了,剩下只需送去给小皇帝便是。
秦寻雪一边活动着手腕,一边抬头望着外头的细雨,并不作答,转而提起了另一件事,却是对着门口的雀枝说的:“今日王太傅大抵不进宫,晌午齐不齐会来我这用膳,不必把这些奏折送过去了。”
候在外头的雀枝静静地应了一声“诺”,转而唠唠叨叨地合上了门,嘴里念着“风大娘娘不要受凉了”。
齐雅韵:“……雀枝还是同从前一样,跟你的老妈子似的。”
秦寻雪不置可否地笑了声,回答了齐雅韵的话:“大周今年的使臣很有意思,领头的沈佳彦是大周如今最炙手可热的官员,手上握着官盐赋税,是周明帝钦点的状元郎,不入翰林直接入了户部,和那几个夺嫡的皇子都保持着距离,直接听令于周明帝。偏偏是这样的人出使了大齐,还暗中和周泽年取得了联系,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齐雅韵眯眼,顿悟:“大周的皇帝好像不太满意那几个夺嫡的皇子啊。”
秦寻雪微笑:“不知道为何,周明帝看上去很是看重周泽年,偏偏又把人送到大齐为质多年,不闻不问。”
齐雅韵握紧了手上的游记:“你是说,周泽年才是周明帝看重的那个?简直可笑,大周那几个皇子公主抢皇位抢得头破血流的,怎么,周明帝是打算让周泽年坐收渔翁之利吗?不过,万一你不放人回去,直接杀了人呢?”
秦寻雪缓缓开口:“这便是为何大周今年的使臣留在京都多日了。周泽珂察觉到了不对劲,他当街伤人,目的之一便是留在大齐。沈佳彦单独找过我,说,大周的皇帝有笔交易要和我做。”
齐雅韵的脑子有些转不动了:“等等等等,他能有什么交易同你做?不是,端王脑子不正常吧,打人入狱是他留下来的方法吗?”
秦寻雪最后并未将周泽珂下狱,但也将人控制了起来,连带着也限制了大周来的所有使臣。
“他要的也不仅仅是要留下来,更多的是要大周使臣受限,”秦寻雪端起了茶,“告诉你也无妨,沈佳彦尝试接触周泽年好几次了,不知为何周泽年不愿接触他。你有什么头绪吗?”
“我能有什么头绪。”齐雅韵暗地里戳了戳抱枕,面不改色地说谎。还不是为了不让你厌弃他。
秦寻雪托腮,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这可真是可惜,要是周泽年接触了沈佳彦,我还能借题发挥。”
齐雅韵微笑:真让你借题发挥了,周泽年哪里还有机会留在你身边。该说不说,周泽年真是好算计。
“对了,既然听了这么多,总要替我做件事吧。”
齐雅韵警惕:“我就知道。你先说打算让我做什么,我再想想要不要答应下来。”
“不是什么大事,”秦寻雪挽起袖子,到一旁净了手,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一句话便把齐雅韵惊在原地,“传个谣言罢了,闹得越大越好——大周端王因着恋慕将军夫人,对清风痛下狠手。”
齐雅韵:“……”
秦寻雪眨眨眼:“怎么了?”
齐雅韵扯出一个笑:“这两者有关系吗!!!你为什么要给自家嫂嫂造谣啊!!!”
“贺小姐知晓此事,她同意了,”秦寻雪一句话堵住了齐雅韵的悲愤,“秦景盛知不知道倒是无所谓,你只管传话出去便是,后头秦景盛找上门,你只管把事情往我头上扣便是。”
齐雅韵扶额:“好好好,说不过你,你明明知道我不可能把事情全推到你身上去。”
外头的雨声渐大,秦寻雪抬头望向窗边,没关紧的窗透出几分萧瑟寂寥,她看着阴沉沉的天,反而微微一笑:“真是个好天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