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朱雀门城头,国主陛下离去的步伐迈得很年轻,步幅大,步频急。
在城墙马道,队伍走得井然有序,下了城,国主没有坐辇也没有乘车,继续迈着年轻的步伐。
苏仆射紧跟上,高尚书也紧跟着,才提拔起来的年富力强的官员也紧跟上。
在他们身后,队伍拉长,再拉长。
冯玄道挥挥手让儿子和侄子追上去,和韦老尚书相互搀扶着。
“陛下这是要带着大伙儿去哪儿?走得这么急,可是不合乎礼法。”韦老尚书不疾不徐的走着。
冯玄道捋着颌下稀疏的胡须,斜睨着身旁走过的脚步蹒跚,努力跟上的官员勋贵。“陛下去哪儿不重要,重要的是跟上陛下的脚步。”
“呵呵呵! 陛下年轻有为呀!”韦老尚书难掩得意。
他们前后竖着耳朵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冲着陛下的背影拱手道:“陛下年轻有为。”
今年秋日里的南京城,比往年多了几分从容淡定,也多了几分无以言表的欢快。
荡寇军,这块压在南梁君臣心头的大石头,没了!上层的轻松情绪迅速的感染到了底层民众。
都城隍庙建在秦淮河边,有庙会的日子,热闹从陆上一直延伸到了水面上。
方正汉子坐在一艘等候泊岸的小船船尾,乐呵呵的看着蹲在码头上的一群痞赖小子,那些小子正一眨不眨的,在瞄着从画舫下船,一步一摇走在木栈桥上,如水娇柔的少女。 窈窕淑女,永远是少年郎的心头好,哪怕只能远远的看一眼,也能开心整天。
汉子上了岸,无目的的在走动着,看到熟悉的零食顺手买了,转手就送给了跑来跑去的童子;有人敲锣趟开场子,表演胸口碎大石,汉子立在人群里往场子里丢了把铜子;有人讲古说书,他也站脚听上一段,出彩处,不忘直着嗓子喊好;他走过书画摊子,没看到当年的腼腆的白面书生;走过某间胭脂铺子,他往里探头,柜台后的丰腴妇人的眉眼,还依稀留有少女时的韵致。
他一个人走着,恍惚却像是又跟在了那一袭淡黄倩影后面。
她走在码头栈桥时,聚拢在码头上的臭小子们的眼珠子都要掉在水里。 他这一路走来,走过她带他走过的路,做着她做过的事。
那时候他比小少爷还小,十三、四岁的少年人,还是能跟亲近的长辈撒娇的。
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延续了千年的王家没能开枝散叶,成了人丁兴旺的大家族,是因为王家有个规矩,单传。
他对大兄继承家业从无嫉妒,甚至,还暗暗欢喜。
相比起家业,他更向往广阔天地。那一天,他拼命的证明自己手有多巧,打铁、木工、石匠.......。样样精通。不要脸的抱着小姐的脚,咬着舌头尖憋眼泪。
江北传信来了,让他们回去,回自己的家。走之前,来走一遍当年路,所以他一路都走的不急。
近午时分,布衣短褂的敦实方正汉子,立在都城隍庙前,望着携刻着四个斗大榜书‘气冲斗牛’的石牌坊。
汉子收回视线,一字一顿说道,“出来,不然我就拆庙。”语音不高,都没引起身畔香客们的注意,供奉都城隍爷的正殿却像是滚过一阵闷雷,香烛震落了一地。
泥雕木塑的神像威严的面容起了阵波纹,看着像是有些无奈,涂抹朱漆的嘴唇蠕动,竟然说出了一句:“你想拆就拆吧!”
“神仙老爷显圣了!”有人颤巍巍叫出声来,噗通,跪地,冲着神像拼命叩头,以他为中心,跪地叩首的波纹向外荡溢。
城隍唇角又蠕动起来:“尔等速速离去。”
信众瞠目结舌,惊愕之后,不知是哪个机灵的,站起身,拔脚就向庙外跑。稍倾,所有人都向庙外奔逃,连庙祝也被裹在人群里。
方正汉子顶着人潮抬脚进庙,遥望正殿神龛端坐的神像,笔直走去。
阳光很明亮,汉子在阳光里走得很稳。耳边嘈杂的人声渐渐的移动到了身后,汉子在正殿门外停下脚步时,偌大的都城隍庙已经静谧无声。
庙里面除了方正汉子,剩下的就是正殿、偏殿林立的神仙了。
就是不知道木雕泥塑下有没有法力广大无边的真神仙?方正汉子似乎对这个问题也很好奇,他不光是想一想,而是用行动找出答案。
汉子望着一手拄着偃月刀,端坐神龛的城隍,低声道:“大秦开国战死的英灵成千上万,始皇帝敕封的神君城隍,不足双手之数,你还要为了没被敕封京都所在的北城隍耿耿于怀。 甘为鹰犬,被人利用。
既然这么喜欢争,就去和那些没有被敕封为神的游魂野鬼好好争吧!”
他很少这样说大段的话,所以,这段话应该是在心里面酝酿了很久。
终于说出来了,他就不再言语,沉默的出拳。
攥紧的拳头方方正正,向比他高大不止十倍的高大都城隍神像 ,隔空出拳。
汉子的拳头实在太小,比城隍爷的小指头指甲盖都要小的多。
没有观众看到汉子这一拳,如果有的话,就会嗤笑出声。
汉子怒目圆睁,咬牙切齿的一拳,结果无声无息,神龛上的彩带都没有晃动一下。
汉子一拳之后便转身向庙外走去。
他沿着城隍庙中轴线,边走边向路过的偏殿出拳。拳落无声,殿阁挺立不动,只是殿中神像瑟瑟颤动。
走出了庙门,眼神木讷的扫了一眼闻讯赶来的里正、坊丁、武侯。
算不上高大的汉子,身上散发出的气势,却让围过来的人们,生出汉子仰起头就要顶破了青天的感触。
所有人不由自主的向后退去,让开了一条路。
方正汉子继续循着来时的路线向前走去,走过了石牌坊,他停了下来,长吸了口气,抬脚重踏。
脚落下,地底如有数头地牛,应声翻身而起,遁地乱窜,所到之处轰轰隆隆,房倒屋塌。
盏茶的功夫,一座宏伟高大的都城隍庙,就成了一地瓦砾。
冲天的粉尘和巨大的声响,很快就把京兆府、礼部、羽林军。锦衣卫的大人物都吸引来了。
骑在骏马上的羽林将军,简单的听了最早赶来的武侯的汇报,扶刀问道:“那个人呢!?”
众人忙散开了,在人群里寻索方正汉子,却哪里还寻得到。
转过来又急着勘查坍塌现场,上千人在废墟里翻找。
半个时辰后,礼部侍郎也乘轿赶来,坐在轿中,黑着脸,盯着稍早一刻才赶过来的钦天监官员。
“神像全都碎了?”侍郎大人问道。
官袍的下摆和衣袖沾着灰尘的少监事,脸比侍郎大人还要黑,努力稳定心神,说道:“不是碎了,是都化为了齑粉。”
京都府推官望向绣衣卫挡头,强忍着恐惧,咬牙道:“那汉子一拳力将整座庙的屋舍神像全皆震烂,直到走出庙门,才发力震榻庙宇。
仅以拳力就捣毁了整座都城隍庙的这类武道巅峰人物,可不在京都府监管范围。
大挡头,绣衣卫查案缉凶用的到京都府,尽管开口,一府两县的捕快随时候命。”
身材高大气质阴冷的蟒服内侍,冷笑道:“梁大人,别急着把自己和京都府衙门摘出去。
眼前这是,可是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建庙千年的都城隍庙,和庇佑南梁国的都城隍爷的金身被人毁了。
天大的窟窿,梁大人把绣衣卫推出去,也是堵不住。
各位大人,还是抓紧时间,各自向上官汇报。这事太大,不是咱们几个能拿主意的。”
钦天监少监闻言,顿时脸色煞白。
并非是他忽略了一个事实,都城隍庙不是野庙淫祠,供奉的都城隍乃是大秦始皇帝敕封,神通道法无边。 他是一时被打碎这位的霸蛮做派给惊吓住了。 回过味来,才醒悟,南梁朝廷最大的一个倚仗忽然没了!
几人连忙商量出个分派人手,封锁现场的章程,各自上马上轿往所在衙门赶。
得胜回京的紫铜关大军,要进京接受军民为他们准备好的一场盛大庆典,在京都驻扎的军营选择就要很有讲究。
驻地要够大,足够万人的大军演练入城队列,还要便于到达列队入京的出发地---南门朱雀门。
南门外的万燕塔,乃是规划的皇家建筑群的一部分,规划时征用了周遭数千亩田地,但是仅仅扎起围墙,建了一座七层高塔,后续的建造就因种种原因,延期、又延期。
恰好满足了回京大军驻军的所有条件。
万燕塔周围缺乏人员打理,各种野生草木恣意生长,所以,有个背着竹篓,手持短锄的人,弓腰低头,在草丛中寻寻觅觅,显得很正常,何况还是熟人军医老孙。
万燕塔上,账房张先生直起了习惯性躬起的腰背,竟是个挺拔帅气的中年人。
他手扶着栏杆,笑着问道:“宗主真的姓田吗?”
肩膀头左高右低,腰背有些臃肿的老马夫,哧哧笑道:“张先生何故有此一问? 姓名,不过是个符号,该在意的应该是分清敌友。”
话里有话,点到即止。
张先生许久才收回远眺的目光,淡然一笑,道:“维持着非敌非友,才符合实情。”
老马夫瞄着高空中一抹淡不可察的流云,“他呢?”
张先生仰头看了一眼,诚恳的说道:“我不知道,他太强了!”
老马夫哧哧笑道:“强,就有话语权,是敌是友,都在他一念间,你和我怎么想的都不重要。张先生是这个意思吗?”
“不,我和他相比太弱了。
张某可是和田宗主联手阻击过无缺,对田宗主的手段佩服的紧,田宗主就不必妄自菲薄了。”张先生说道。
“妄自菲薄,呵呵呵,张先生才是妄自菲薄。 浩然气可是张先生所创,三大神秘之地就是咱们三家,不客气的说,谁又觉得比谁差了?”老马夫言语中不知不觉间有了几分挑衅的意味。
张先生有些不喜欢这个话题,摆手道:“田宗主可知,是何人将我们聚在大业城?”
老马夫摇头,表示不知,反问道:“难道不是白泽先生吗?”
张先生含笑摇头,明亮的眸子却一直盯着老马夫的脸,一丝微小的变化也不放过,说道:“我和白泽都觉得是你,田大宗主,一直以来在联络我们。”
老马夫自嘲道:“我!呵呵呵,谢谢张先生高看,但是,我可是魔宗宗主,不说声望最低,起码声名最差了。脸不够大,撑不起台子呀。”
俩人并非是第一次在联手时独处,以往的某一次,魔宗宗主曾自嘲,俩人是伪君子和真小人。因为没有外人,张先生也没做反驳,就那么听了当做没听见。
张先生说道:“田姓,曾经也是国姓。皇族后裔,身份尊贵无比。”
“啊呦!您可是从书院出来,独成一家的大学问家。能不知道够格称作皇族的只有大秦萧氏? 屁大点疆域的小国,哪里会有皇族。 ”
“宗主是承认了,是吴国王室后裔了!?”
“承认,不承认,有什么意义。江南鱼米乡,被大秦统治了八百年,如今的南梁也延续国祚二百年了,问老百姓故国,能有几个人答的上来,他们的祖辈是吴人,或者越人。”
“百姓是百姓,王族是王族。
说实话,改朝换代,朝廷是谁家的和百姓关系不大,帝王之家可是生与死的差别。
先圣选了萧氏做天下共主,就等于让田氏去死。这可是死仇呀! 无怪乎田宗主不遗余力的要针对那一家子。”
老马夫堆着一脸假笑,歪头看着张先生,砸吧砸吧嘴,“上次一别,张先生没回岛上安心养伤呀! 心思都用到查在下了,动用了多少积攒的红艳知己情分?
何必呢! 象现在这样,直接问出来多简单。
心有不平,早晚必鸣! 彼此彼此呀。
张氏两兄弟投师,先圣选了哥哥; 外来的和原生者,选了外来的; 天下共主在南方和北方之间选了北方的西秦;大家心情一样呀! 认为不公平。”
张先生笑道:“田宗主真就是为了这样的不公平吗?”
老马夫摊手道:“不是这样还能是怎样!?敢怎样?”
“不敢怎么样呀!” 俩人相对呵呵笑着。
张先生忽然抬手挥袖,凭空生出一阵清风,吹过万燕塔。 他斜撇着嘴角,调笑的口吻说道:“田宗主,登楼容易下楼难呀! ”
老马夫面色凝重,眯起了眼,脚下有股细蛇般蠕动的黑雾,飞速的在塔中游曳起来。
他忽而睁眼,神情肃然的望向塔下。
塔下有个背影,收起了短锄,竹篓放在了脚边,低着头在荷花缸里撩水洗手。
那双洗去泥污的手,手指细长,莹白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