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初,汉阳县。
乌云笼罩,天空昏暗,落雨如瀑。
瓢泼大雨已经倾泻了两个时辰,沟渠早已来不及疏流,街巷积出半尺深的水流。
石典吏打着油纸伞,手拎着长袍下摆,走出县衙大门,蹚水横过街道。
从流民入进入县境后,他便一直在和时间赛跑,强提着一口气不眠不休的忙碌,大雨落下来了,尘埃落定,疲惫顿时铺天盖地,竟沉沉睡去。
王家铺子内亮着一盏灯,县衙的官员都聚在周围。
进门后石掌案接过容貌姣好的妇人递过的布巾,擦拭被强风吹的横飘的雨水打湿的头脸。
“谢谢许夫人了。”将布巾递回妇人,石典吏不忘客气的致谢。
“老石你怎么起来了!?”蛋头县令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
“睡醒了,就睡不着了。”石典吏在铺子里扫视过,笑着问道:“叶县尉和高县丞还没回来吗?”
苏密指着铺子外,“风大雨急,估计今天回不来了。”
石典吏点了点头,随即和坐在铺子门口位置的八个精壮汉子和四个靠山妇拱了拱手。
瞧见方正面庞的汉子坐在柜台后的阴影里,含笑向他挥手。他忙走过去,抱拳道:“有劳哑叔了。”
哑叔沐江笑着摆了摆手。
公子让他过铺子这面来,可不是来看顾着自己的铺子。 而是让他来保护县衙的官员们。
梧桐老祖和王珍珠都察觉到城里有上三品武者的气机,而且境界不低于八品,还不止一位,就连青桐这个地头蛇都找不出他们藏匿在何处。
老花离开前和鹅蛋脸小姑娘告别时,告诉新收的关门弟子,城中还潜藏着来意不明武道高手,叮嘱她和弟弟切勿离开王家北院。
小公主便将四个靠山妇,和小六子将带来的八个护卫都派了过来, 又去找王家姐姐求援。
既然狐脸儿姐姐是在离开王家铺子后遇袭,刺客的目标也很可能是聚集在那儿的县衙官员们。
王家姐弟明知鹅蛋脸小姑娘的猜想错了,还是让沐江来了铺子这边。可不是为了照顾小姑娘公主的身份,铺子这边确实需要个自家人照看着。
平日手里总是拿着各种工具忙个不停的方正汉子,这时候手边放着壶酒,还有包下酒的肉干。汉子的眼神也和往日有些不同。
就在天劫降下,城头剑客破境的那一瞬间,沐江也突破了六品。和来自南海的剑客短短数日连破两境不同,沐江在六品圆满已经停滞了十五年。
准确的说是踩在上三品门槛上强忍着不跨出那半步,熬了十五年。
这期间,他一直以莫大的毅力强忍着出手的欲望,即便是前几日小姐在城东遇袭,第一个赶到的他,震怒之下犹然只是拦挡。生恐放开手脚踩在门槛上的脚步就滑进了那道门。
之所以不肯破境,是因为她。
以她的好强性子,哪怕表露出为他破境而欢喜,心里边却难免生出感伤,哪怕万般欢喜里掺有一丝伤感,他也不愿意。
因为忽然降落天劫,也因为少爷要将那人逐出家门,那人需要他们夫妻拥有更强的战力。时隔十五年,终于将种在细娘脊椎骨里的七颗困龙钉全部起出。
那人解除了细娘的禁制,又帮她一鼓作气突破了六品瓶颈,沐江才放开了心结,跨出了那半步。
留在门槛上,整整打熬了十五年,才晋入纯粹武夫的七品意满,一朝破境就是大圆满。
王小石对自己和当下这个天地越是了解,越是小心翼翼。
他果断的将难以捉摸的老花从家中剔除,只放出了沐江这只强硬的拳头,细娘配合他潜伏暗中。
剩下的自家人都聚在一起。
大砖头,王珍珠,青桐三个,才是他们姐弟俩可以毫无保留信任的。
老花离去前,当着姐弟俩教了鹅蛋脸小姑娘一套遮蔽气机境界的法门,神情严肃的叮嘱小姑娘,一定要将这套法门习练娴熟,这套法门虽然对修行没有什么好处,对攻伐也没什么帮助,却能保命。
话是在跟鹅蛋脸小姑娘说的,何尝不是在提醒王芝秀,在他走之后必须遮蔽起修行境界。
“爹说过,老不死并不坏。”黝黑少女难得为老花讲了句好话。
青桐神情复杂的点了点头。
大砖头觉得很奇怪,小石头不高兴,让老花出去,他在外面玩儿几天,再回来就行了嘛! 小石头总不会一直不高兴。
王芝秀皱着眉,青瓦片母亲进入汉阳县境内后,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她都调动八极弩阵,搜捡出来仔细看了。
王家施与亲生儿子的救命之恩,她这个母亲却要以刀斧加身回报王家。
就在这一日,单纯温婉的少女借助天劫的神力,见识到了天地之辽阔,感触到另一个奇妙的世界。但是,最让她震撼的还是见识到的人心险恶。
弟弟直面九死一生的风险,决意治愈顽疾之前,曾语焉不详的说出,母亲遇害和父亲有关联,接下来姐弟俩一事连着一事,疑问和不解暂时存在了心里。
如今她无心向弟弟追问详情。
只因她已经亲身体会到,人心险恶,犹胜恶魔!
“西山剑隐只有成功刺杀了目标,才会终结刺杀行动。”老花离去前曾私下和她说过,天下第一杀手组织西山剑隐的行事风格。
王芝秀试着劝说弟弟,留下老花。
家里面需要一个见多识广的人。
王小石承认老花给这个家提供了很多帮助,还是坚定的将他驱逐。 ‘比起他的帮助,他吸引来的麻烦更多。’
姐弟俩商量好了,六镇内讧结束,西魏国百姓即将迎来一段安宁,解决了农庄粮荒,就离开汉阳县,遁迹隐居。
至于是回王庄还是去遥远的那两处地方,王芝秀觉得都可以。
雨丝密织如帘,八极弩阵摄入的画面模模糊糊。
两道身影出现在杜家酒坊,在废墟中停留了片刻,转去了苏素等人遇伏的巷道。
“雨不沾衣。”青桐瞧着二人在大雨中飘逸的身姿,说道:“武道八品或者游野境以上。”
王小石皱起眉头,提笔写了个小纸条,交给青桐让他攥在手里,现在不要看,也不多解释,直接将他送回了真身老梧桐树下。
“让我出去砍了他们,何必这么麻烦。”黝黑少女跃跃欲试。
王芝秀抚着黝黑少女的头,眼神亲切,嗓音温柔,说道:“乖乖在家,有大人呢! 你还是个小姑娘呢。”
黝黑少女乖巧的点了点头。
她来到这个家里,很快就喜欢上了小姐,小姐无微不至的关怀,毫无原则的宠溺,让她生出浓浓的依恋,在她心里小姐就是另一个娘亲。
北城破败的城门楼里,邓子超握着剑柄面南默然独立,连破两境后不可抑制的凌厉气机已经尽皆敛去。
武道八品,眼中的天地已经迥异于前。
先前的赤龙腾空,蟒蛟相伴,历历在目。现在被雨雾遮挡的视野之外,在城中游荡的强者气机,也是一览无遗。
以他的见识,城墙内有阵法护持的院落里,传出的那段极其高明的隐藏气机口诀,显而易见是有意为之。有人在阵法禁制开了一丝缝隙,就是为了让站在城门楼里的他能够清晰的听到。
在那段口诀的末尾,王家那个嘴边带痣的管事多说了一句话,‘少爷的规矩是不欠别人,老花在少爷这儿,守本分之外,也有自己的想法,咱家不欠别人的,也不喜欢别人欠咱们家的。两不相欠,才公平。’
他察觉到城中游曳的两道气机上了城墙,在城墙东北角停留了片刻,向东快速移动。
邓子超冷哼了一声,有意释放出一道气机。
城东大槐树下,两个外乡人正在审视着树下草丛中的无头尸体,忽而同时扭头向西望去。
其中一人道:“是南海剑宗的剑气,难道是邓空儿!?”
另一人说道:“尸体上残留的剑气也是南海剑宗的,即便不是邓空儿亲自出手,也是南海剑宗派出来清理门户的高手。” 他又仔细查看了一番尸体上的伤口,低声道:“我们先回去吧,既然已经清楚是南海剑宗在清理门户,这件事已经超过了咱们的权限,需要尽快通知门主。”
二人带着裹起来的无头死尸,消融在漫天大雨中。
老梧桐树下,青桐收起纸条,并指按着眉心。
满城的梧桐顿时在风雨中以同样的节奏摇曳着,湿冷的空气里多出了几许肃杀之气。
小城街头,挽着个青花小包袱的中年妇人,缓步行走在雨中, 如果她不是出现在风大雨大的无人街头, 只看容貌打扮,就只是个丢在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平凡妇人 。
夫人骤然停下了脚步,她周围三丈内的雨丝随着她释放出的冰寒气息,陡然凝成了晶莹透亮的冰丝,她翘着兰花指,凌空虚点,将夹在冰丝里的数十片梧桐叶击成粉末,一挥衣袖收起冰寒气息,凝住的冰丝溅落在一地雨水中。
妇人如同在街头偶遇旧识,向老梧桐树的方向侧着头,平淡的脸上笑容温和, 轻声道:“来你家里走走,老梧桐何必如此紧张。”
妇人显露出修行了高明的水法,她也从在雨中列阵的梧桐树叶释放出的气机,察觉没有杀意,老梧桐此举似乎仅仅是在发出警告。
“何况,这样的大雨天里,你也拦不住我呀!”语声娇柔,言语却十分强横。 边说边抬足向前走去。
青桐放开按在额头的手指,紧皱起眉头,将视线投向十字街口的大骨汤铺子。
铺子大灶台旁,容貌姣美的妇人手脚生疏的在准备晚餐。 对于只是在这两年逃难到了京都城才学着下厨的妇人来说,铺子里的锅灶太大,吃晚饭的人也太多了。
好在还有个女儿能帮她。
比起娘亲,大眼睛小姑娘对铺子里的用具要熟悉许多,只是人小个矮,只能做些打下手的事情。
几个大人聚在燃着灯火的桌案,大雨如期而至,如今还没有出现意外事件,可不代表就能安枕无忧了。
城内城外安置流民的仓房、棚屋,仓促搭建而成,能够在大雨里支撑多久? 大雨接连不停,十万流民的吃喝拉撒每样都是个大问题。
就在石典吏沉睡的这两个时辰,县令刘茂和主薄苏密挖掘出了个人才。 灶旁忙碌妇人的丈夫---许敬祖。
许敬祖如今就趴在张门板上,和石掌案逐一核算着县衙储存的物资。
缜密精细程度,丝毫不输于经年老吏的石掌案。起草的文案,就连见惯了大世面的苏主薄都为之眼前一亮。
一直默默坐在柜台后面的方正汉子忽然站起身,边向望向他的众人比划着手势,示意要出去走走,边挽起裤腿,戴上了竹笠。
“大叔,您快去快回,饭马上就好了!”大眼睛小姑娘追到门口,用清脆的嗓音朝雨雾中隐约的人影喊道。
雨雾里,人影挥了挥手。
挎着小包袱的妇人歪着头,望着拦在路中的汉子。
汉子头上的竹笠又大又深,将容貌完全遮掩了起来。一路走来,鞋子和裸露在外的小腿已经被地面上流淌的雨水溅湿。 从雨雾中走出,默然的立在她前行路上。她问他话,也不答,只是做了个让她原路退回的手势。
妇人离开西府元氏内院,借着这场大雨遮蔽气机,一路东行,此行的目的地并非这座小县城,如果不是察觉到小城出现的异象,很大可能她会选择避过小城行路。 大雨之中,以她修行的水法,借河水流向往东去,才是最迅捷省力的方法。
进入城中,她已经确认,吸引她来此的那股气机,正是来自她此行要寻找的那个人。
而且,她仔细探查这个拦路汉子身上气机运转的时候,无意中发现这个汉子身上沾染着那个人的气息,还十分的新鲜。
她试着用一种异域语言问拦路汉子。
汉子依然默然,方正的手掌一摊,那姿势是要她退出城去。
“这样的大雨里,没人能拦住我!你非要拦,就是找死。”妇人笑意温和,扬手挥出的却是刺骨阴寒。
两人之间倾落的雨滴瞬间结成无数锐利的冰箭,万箭齐射,射向斗笠汉子。
汉子拉开个拳架,前弓后步,左手化掌斜挥,抹在冰箭上,将冰箭尽皆震碎,右手攥拳,直捣而出。
妇人凝出一片冰箭将斗笠汉子笼罩,冷眼望着拦路汉子,已是将他当做个死人看着,
迅疾一招手,招来一蓬雨水,双掌一扯,化为一柄晶亮的长枪,迎着汉子的拳头挺枪刺去。
方正的手掌攥成了拳,拳头有棱有角,很像一柄铁锤。不躲不避的锤击在妇人刺出的枪尖上。
晶莹的长枪一层一层崩碎,汉子拳势不减。
妇人察觉汉子毫无气劲的一拳蕴藏的力量远超想象,感受到危险,当即丢枪,后撤,所做出的反应已经是有生最快第一次,还是没能完全化解掉斗笠汉子毫无花哨的这一拳。娇躯乱颤,鬓发纷乱。
“悍拳邵逸夫!”妇人惊叫道。
随后她又自己否认道:“你不是邵逸夫,你是谁?”
封天之后,在修行者不断摸索下,寻找出了一些例外。在特定的环境里施展特定的道法无需耗损灵气威力还大增。
其中在雷雨天施展水法,甚至还能汲取到蕴藉在雷雨中的灵气。
在她心里,认为唯有武道榜十人的,能以七品杀九品的纯粹武夫邵逸夫,才会悍然不惧与修习水法的她在瓢泼大雨中交手。
但是这个汉子的身材明显要比悍拳邵逸夫矮小。
斗笠汉子闻声依旧默然不语,左手一拳接着直捣而出。依然是出拳时毫无气劲波动,一点花哨也没有。
妇人扬手在身前布下层层冰晶,再次向后闪退。
她已经知道不可力敌,选择拖到纯粹武夫一口真气变浊,换气的间隙时再反击。
妇人很快便察觉到,自己还是低估了斗笠汉子。
汉子这一拳击出一半,便将蕴藉的后劲在拳头前炸了出去。 坚硬的冰晶被拳劲轰的向妇人倒飞而来,妇人只得在加速后退时,不住的在身前结出冰晶幕墙,用以遮挡尖啸着飞刺而来的冰晶碎片。
汉子击出一拳,跨进数步,接着击出一拳......
妇人在布满雨水的街道倒滑着,身前冰晶幕墙随起随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