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阳县上空在乌云上剪裁出的窟窿迅速闭合上,地面上再次变得昏暗。
低垂的乌云中闷雷阵阵,瓢泼大雨随之倾泻而下,上游流来的魏水河水也变的浑浊躁烈。
城里城外滞留的十万流民,不论是借宿城内的妇孺,还是亮马河边仓房里的青壮,无不是暗暗呼侥幸。
大雨中,只有穿着油布衣的县衙官吏穿行,在各处巡视。
北门内的四座宅院,不知愁的少女们聚在一起,看着狐脸儿少女在画纸上点染桃红。
画笔落下,画中的桃林顿时活色生香,淡淡的桃花香味在室内荡溢。
圆脸儿少女得意的抽着鼻子,画桃花怎能不用上桃花香? 是她向十八哥哥讨要的桃花香。
一想到来年自己的桃林花开烂漫的景色,她恨不得时间走的快点,转眼就是春风拂面的季节。
鹅蛋脸小公主有些惶恐,父亲一再说,自己别把公主的尊号太当回事,更别借着这个身份做出了出格的事。
以公主的身份向朝廷讨要上千亩的田地,父母都不在身边,她只好向师父求教,师父说,要的一点都不多。
她才答应了小姨她们。
但是,还是忍不住有些忐忑不安。
雨落的时候,红衣少女开始想念冯行偃,掰着手指数着,他走了几天了?怎么还没回来。
韩秀儿和瑾儿低声说着话,她答应教导瑾儿射箭和拳法。 苏素遇刺后,韩秀儿提过,若是她的话,就不会被刺客刺中。
冯瑟瑟在走神。小九儿中的奇毒被解了,身子还有些虚弱,静养就可以了。
花管事却被小石头驱逐了,都不等雨停了,便逐出了王家。
花管事来的时间不长,却能看出来对小石头的帮助很大,因为小九被驱逐,她有些愧疚,还有些担心。
如今小姐妹们还都不知道花管事已经离开了王家,她也不想提起这事,花管事和夫人说的话都听到了,也听明白了,正是因为明白夫人起过什么念头惹怒了花管事,她才无法和小姐妹们提起花管事的离去。
她能确认苏素还不知道小石头容貌大变,别看苏素见了小石头象两只斗鸡,斗个不停,怀春少女的情怀她都瞧在眼里。
以苏素的性情,知道小石头为了救小九生出满头银丝,哪还有心情琢磨千亩桃林。
冯瑟瑟不停的望着屋门,她想要和王芝秀单独聊聊。
屋门被推开,进来的是苏大娘子和嬷嬷们,她们拿来了薄毯,还端来了火盆,温言细语提醒小姐妹们要注意保暖。
天空中雷声滚滚,屋檐水流如瀑。
只要身在王家,就是人间安好。
汉阳城外, 十多人的骑队,沿着河堤向京都方向艰难前行。
大雨中三骑顶着风雨对行而来,马上的骑士尽量低伏着身,遇到这队骑队,三骑便停了下来,领头的挎刀老卒被带到了独孤绿面前,“夫人,是姑爷让我来找您,要您火速回府,越快越好。”
“府中出了什么事?!”独孤绿抬手挡额头上遮着雨水,皱眉盯着浑身湿透了的老卒。
郝琦放弃使用广安司的传递消息的渠道,派老六的亲卫来汉阳想找她,仅是这个做法,就传递了丰富的信息。
“夫人,小的不知道,公爷和姑爷二小姐都在府里。”老卒的眼睛向夫人身畔的护卫扫了一眼。
独孤绿侧过身,望着矮个老道人,问道:“老真人,您有没有送我快速回京都的法子。”
矮个老真人道:“有,九真观的同门们在黄府设有一座法坛,贫道可以带着夫人返还法坛,但是夫人并非修行中人,神魂要......”
“劳烦老真人了。”独孤绿根本无心听老真人多说,急迫的催促道。
矮个老真人伸手牵着独孤绿的衣袖,从袖中捻出符纸,在手里一晃,二人瞬间消失。
.......
城门楼上,冯玄道的手伸在窗外,颌下的一撮胡须如戟翘起,大叫道: “雨,大雨,好大的雨!”
“未时,时间一点不差。”冯意扶杖站在大伯身后。
西门翰仰头望着向着东方潮涌着的浓云,暗暗算计着,稍后,低声道:“照着这个速度,酉时末,就飘到了紫铜关。”
“可能会稍稍迟些,但也不会差半个时辰。”同样在暗中估算的韦老尚书说道:“雨落时,正是将晚时分,进晚饭前后,这雨妙呀! 善,大善!”
围在窗口的几位大人,都像是卸下了块压在心头的大石头,紧绷的心弦终于得以松弛了一些,说笑声融进喧嚣的大雨声里。
只有冯意脸上浮现出一抹忧色。
雨落紫铜关,两座相对的雄关之间,一河两岸狭长的战场,也将鲜血飞溅。
未时末,行偃和阿信他们会在哪儿呢?是在回京的路上,还是当先冲出了紫铜关了。
.........
快步走向帅帐的年过半百的校尉,因为伤病一个肩头斜塌着,行走的时候不由自主的向斜垮的肩头一边晃荡。
宋定安边走边和遇到的同僚打着招呼,也不管是华郡大营还是紫铜关边军,从小卒到将军,都能扯上两句。他过两年就六十了,还只是个统领五百人的校尉,军中资历和人脉却远非年轻校尉可比。
每支军队里都有几个他这种老兵痞,带出了一茬又一茬将军,自己一直原地踏步,偏偏还乐此不疲。
向护卫摆了摆手,宋定安不经通禀便径直走进了军帐。
“挨了韩老六的闷棍了?”宋定安摘下头盔拿在手里,调侃道。
慕容素苦笑摇头,指指被搬空了的大帐一圈,最后落在帅案上。
老校尉斜着肩,乐呵呵的翻弄着案子上摆放整齐的兵符印信。 点头道:“韩老六出招够狠!”
“老标长,外面的情况怎么样。”慕容素问道。
“关内除了值守关墙的一营,余下的各营将领们都约束士卒留在营中,给咱们预备的营区里,备好了草料,饭食。 没进关的俩家,也有人送去了草料饭食。”宋定安咧嘴笑着,“你们这俩老六啊,次次都是这样,遇见了就要斗一斗,可谁也没误了正事。”
慕容素神情越发的苦涩,摇手道:“这次和以往不一样,韩老六是真不玩了。
也不能怪他,换了我,筹谋多年的必胜之战,被搅成这样,非砍死那个小王八蛋不可。”
前些日子少主慕容勇到了华郡大营,下令对两支友军动手,正是老兵痞宋定安私下联络参与行动的将军们,务必手下留情,尽可能少伤人,并且一定要保全独孤伯璨和高柏的性命。
若不然在两万人的突袭下,高氏和独孤氏的两支精锐,怎么会伤亡不足千人,两位主将都只是受了轻伤。
这就是军中有个老兵痞的好处,遇上二百五的军令,能绕着圈想法子留出分寸,被踢着屁股带出来的将军们,没了主意的时候也会找老上级们讨主意。
“行了行了,私下里嘴上爽一下就够了,章将军说的没错,你就是个帮工,人家才是小主子。
没了慕容氏的衬托,鬼子六算个什么东西!可没了鬼子六,慕容家还是慕容家,兴许就出了鬼子十六,二十六呢。
关了门说气话,出门了臭嘴绷紧了,这种操蛋话一句也不能说。 老子还指望着你越混越好,弄个王爷当着,老子也跟着沾点光。”
慕容素讨好的给老兵痞揉着肩。 老东西的脾性他了解的透透的,敢在大帐里跟自己摆老资格,话里话外要讨些好处,一准是先把难题给解决了,才这么张狂。
身为西魏两大兵家,他和韩擒虎之间的言语交流,历来如同两军交战,暗藏着机锋。 有攻有守,见招拆招。
像今天这样开口就掀桌子,散摊子,还从来没有过。
“韩老六在算计你呢!”老校尉享受的哼唧声里,带出一句。 叹了口气,“也由不得你,世子做的事慕容家所有人都要认,不光是六将军,两万慕容子弟兵都得认。 不认,慕容家散了,只有认了,两万人横下一条心,争先到紫铜关外杀敌,慕容家兴许还能存在。”
慕容素默然不语。
老校尉闭眼笑着拨开慕容素按在肩上的手,“行了行了,大老爷们,手软趴趴的,跟个小娘们似的。 走了,我陪着你去找韩老六。”
“去哪找他?”慕容素跟着老校尉往外走。
“双虎营,那些江湖好手也都去了双虎营。”老校尉加快了脚步,身子晃动的幅度也加大了。
紫铜关正牌大帅韩擒虎来了,沙盘推演自然要用他来代替单仲扬指挥西魏军,单仲扬换到了对面和谢五联手,指挥东魏的荡寇军。
“栖霞关至桥头这一段,是胜负的关键。 谁控制住这一段,谁就掌握了战场主动。”阿信低声和冯行偃讲解着为何双方投入精锐重兵纠缠在战场一点上。
韩擒虎的思路相比起单仲扬并不出奇,强在后续的应对深思熟虑。 安排各营出关的顺序时,就已经考虑到后续战场会发生的各种变化。
能否稳妥的安排好数万军队出关,其实已经是在考校统帅的能力。
不光要考虑到出关的速度,还要依照战场形势,提前布局,有针对性的设计好冲锋的层次,充分发挥各营的特点,做到扬长避短。
独孤伯璨和高柏进账的时候,谁也没有特意关注他俩。 被缺牙老卒瞪了一眼,二人不声不响的立在了韩擒虎身后。
手把手教他俩战场保命手段的老什长跟着送粮秣的辅兵进了营,是扯着耳朵将他们拉进了紫铜关。
劝人的好话一句也没有,喷着带着酒味的唾沫星子,骂了一路。 “臭小子,锅砸了,还争个屁碗里肉多肉少! 活泼烦了,滚到关外死去,少他娘玩窝里斗。
没瞧出来吗? 慕容家的小子是中计了,臭小子白跟老子混了几年。
跟老子说要脸面!? 忘了在战场上老子带着你扒死人战甲往身上套的勾当了,脸面算个球!
。。。。。。。。。。”
阿信向王近山讨要来的护兵什长老乔,就是紫铜关资格最老的老兵痞。 来关上历练的各府勋贵子弟,都被大帅府丢给了他,刚来边关的半大的毛孩子们,交到豁牙老卒手里,闹翻天的猴子要蹲着,莽牛给按着脖子乖乖喝水,收拾的一个个都成了顺毛驴子。哪怕成了统领一军的大将,见了一个军帐睡过的,又当爹又当娘,手把手教他们战场保命手段的老什长,谁也不敢炸毛。
他们也明白慕容勇是被人利用了,但是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不整点事,让慕容家付出代价,对不起死了的弟兄,活着的兄弟们也不会答应。
过了好一阵子,韩擒虎才好像刚发现他俩站在身旁,含笑颔首,打了个招呼,“都来了。”
打过招呼转过头又专注于沙盘上的两军对垒。
阿信瞪了眼多事的豁牙老卒,老卒乐呵呵,装作没看见。
冯行偃暗暗扯动阿信衣袖,朝帐外摆摆头,出了军帐,拉着阿信又走出去一段,立在道旁,大瞪着双眼,低声说道:“你跟王近山讨要来的这个老卒有古怪。”
“不就是把那两家的主将从城外叫来了吗,在军中这样的事很正常,老上级出面,多少要给些面子,那俩人也是顺坡下驴。”阿信故作从老成,大辣辣的说道。
“可不是我发现老乔有古怪,是须陀哥哥跟我说的,要对老乔有礼貌,让我提醒你,对老乔客气点。”
“客气点!我对他挺客气的呀,送酒喝,又赏金子。”
“那就再客气点。”不知何时大天师赵庭澜站在了阿信身后。
阿信在江南游历受到过赵庭澜的庇护,见了大天师忙行礼道:“道长您怎么也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你二叔、左手刀钱宇,还有宫大娘不都来了吗。”
“宫大娘? 那个高大女子就是宫大娘,天下第十二的宫大娘?”阿信指着军帐,有些不可置信。
二叔曾经说过,他这个武道榜十人的看门人,对排在他前面的并没几个看得入眼,反而极为推崇十一的追命和十二的宫大娘,特别是说起武道榜排名最高的女性----宫大娘,是剑术天下第一人。
豁牙老卒拎着个包裹找了过来,咧着豁牙的嘴,笑嘻嘻的说道:“道长,我翻出了付旧甲胄,给你了,上战场穿着你现在这身,不合适,对吧!”
大天师赵澜庭忙伸出双手,像是托起祖庭老祖宗的挂像,接过老卒递过的包裹。
嘴里恭敬的说道:“多谢,多谢了。”
“不远万里来这一趟,该是我们多谢。”老卒笑的满脸褶子。“你们每人都有一份,礼轻,多少是个心意。”
阿信心里一动,这个王近山也说不清在关上多久了的老卒,姓乔.......还能让龙虎山大天师和修行佛门秘法的章须陀恭敬有加, 真实的身份只会是那个,一时心急,一把扯住了老卒。嚷道:“老乔,我俩还没有呢”!
豁牙老卒翻着眼,撇着嘴,“半道跑路,没用的东西。”
阿信攥老卒的衣袖不放手,赖兮兮的磨叽着。
老卒无奈道:“打赢了这一仗,回来了我给补上。”
甩手抖掉阿信的手,转身便走。
“你是在朝他要讨好处?你知道他是谁了?”冯行偃眨巴着眼。
阿信伏在冯行偃耳边,低声说道:“大秦始皇帝敕封的西岳五华山就在华郡,西岳神君生前就是驻守紫铜关的大将,姓乔,乔镇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