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校尉尚桂敏和搭档柴显荣,被冯家小姐惊走,悻悻然转了一圈,稳住了心神,又折回小城十字街口。
俩人去的是街对面县衙。
先前见到县丞高晋,俩人都觉得眼熟,却没往高国公府世子那儿想。
见到布裙素服的冯家小姐,小城里再藏着国公府小世子就不奇怪了。
蹲在椅子上抠脚的蛋头县令,瞧见他俩,咧开大嘴,扯着大嗓门,“哭丧着脸,是死爹了还是死娘了!?”
他陡然的这一嗓子,惊得尚桂敏和柴显荣哥俩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掉出来。
这腔调,熟的不能再熟了,错不了,绝对是独孤家的老大。
哥俩缓缓神,心里一喜,遇见了老大哥,啥话都好说。
你一言我一语,把俩人办的差事,以及被冯小姐轰走的经过说了一遍。
“亮马河桥头有点验官,清点人头对不上号了,咱们兄弟俩要担责。。。。。。哥哥,能不能帮着。。。。。。。”
刘茂呲牙咧嘴抠着脚。
高晋嗤嗤冷笑,旁观不语。
苏秘一手拎着袍襟,急匆匆跨进大堂,看也不看尚桂敏和柴显荣,将手里的两张文书拍在刘茂面前。“俩家子,大小六口人,吃了王家的饭,没钱付账,自卖为奴,这是典卖文书,你看一眼,让户房给办理入籍。”
尚桂敏和柴显荣立即从苏主薄和独孤老大随意的样子,品咂出,这个苏主薄根脚也绝非凡俗。
只是职责所在,不得不出声阻拦:“苏主薄此事不妥,大大的不妥!京兆府严令,流民,,,,,,,”
高晋一瞪眼,喝道:“啰嗦!”
刘茂斜乜着典卖文书,用抠脚的手挠着脸,为难道:“为了一顿饭钱就典卖自身,是不是太假了点!
公然对抗京兆府令,不太合适吧?”
苏秘根本不接话茬,典卖文书本就是他和妹妹炮制出的,转而一脸的严峻,说道:“ 苏素说,小石头被气的手脚发颤,绝对不是做做样子。
她让我过来叫你们都过去,估摸着,小石头有紧要的话跟咱们哥几个说。”
“你早说吗, 快走!快走。”刘茂蹬上靴子,蹬蹬,蹬蹬,就往街对面跑去。苏焕和高晋随后追出了县衙。
被冷落在一旁的尚桂敏和柴显荣瞠目结舌!
等他俩醒过神来,追到街对面,就见穿官服的四个的官员,诚惶诚恐地立在王家院门外,站在石阶上的布衣少年,神情悲愤,语气严厉:“.........你们必须拦阻流民继续向西迁徙。马上、立刻!兴许还有一线机会。 ”
少年眼含悲悯,望了眼拥在官道上的人群。转过身,脚步沉重,走进了院门。
刘茂仰头看着蓝天上静止不动的一抹淡云,嘀咕道:“热死人的大晴天,连一丝风都没有,咋跟上面说呀!”
苏秘也是一脸的凝重,哥几个真要是按着王小石说的干了,可就把慕容勇得罪死了。
高晋拉着小叶想要跟进院,叶无缺换上了一袭崭新的白袍,头裹青色幞头,立在院门,袍袖一挥,拦住了他俩。
“鄙人叶无缺。”说话间 拿眼一一扫视过铺门外的六人,花瓣似的嘴唇微微嘟起,极有风度的翘首望天。
“我家少爷送给你们一份大功德,要还是不要,就不关我们家少爷的事了。
这里有我家少爷刚刚赶出来的一份章程,送给你们。”
他递出一页写满了蝇头小楷的纸,便要转身回去。
高晋在小叶腰上捅了一下,小叶忙一抱拳:“请留步,此事关系重大,还请先生解释清楚些。”
小叶是从去找他的瑾儿嘴里知道的,这个看不出具体年纪的人,典卖自身时自报姓名‘叶无缺’,被王小石玩笑一句,不如‘花无缺’有意境,他便高兴地谢过少爷,在典卖文书上签上了花无缺。
随意,极其的随意的更改姓氏,让他猜测此人是个隐姓埋名的江湖中人。
“县尉大人,这件事唯独你出不上力,就不该多嘴多舌。 ”
小叶言语恳切,“小子自知人微言轻,但身在其位,就要尽责;管不了天下大事,城中乡邻,小子拼了命也要保全。”
“你拼了命也保不住!”花无缺冲小叶摇摇手指,转而看向苏秘, “你是个读书人,必然精熟国史;
百年前,西门氏焚城,城中死了十万人。由此引发的大瘟疫,死掉的人总数却要高达数百万。休养生息百年,人口还没恢复到原来。
如果不从源头上防止疫情发生,一旦爆发,只会比百年前更更猛烈。”
他微仰着头,说话时,精致的面容上表情生动。
一低头,看向小叶,撇嘴,嗤笑道:“你和瘟疫拼命有用吗?”
小叶脸色煞白,脱口问道:“小石头也没办法吗?”
花无缺抖抖衣袖,道:“咱家少爷不过是一介白衣,把他能做的、该做的都做了。”
院里传来王小石的呼叫声,“花无缺,进来搭把手!”
花无缺把手笼在袖中,拱了拱,不等对面几人有所反应,转过身,边走,嘴里边回应道:“少爷,无缺来了!”
苏素和冯瑟瑟等花无缺进了后院,立刻就从铺子侧门走了出来,焦急地和苏秘几人说着话。
原来,王小石已经安排人通知依附王家的几个嬷嬷婆子,召集小娘们,收集了家中细软,全都去王家北院集中。
又让苏素出面,尽可能在米铺赊欠出粮食,送往北院,准备随时运回农庄。
哑叔带着大砖头徐铁蛋已经赶去魏水河畔,捆扎木筏,准备渡河回农庄。
“他不是在开玩笑!”苏素紧张到全身颤抖。
冯瑟瑟焦急的快要哭出声了,咬牙说道:“你们要是怕了,我来......”
苏素握着瑟瑟的手:“我陪着你一起回京,闹翻了天,也要让家里的大人们都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
刘茂闷声不语,把袍襟扎进袍带,扒拉开尚桂敏和柴显荣,把他俩的坐骑缰绳抢了过来。
苏秘伸手拦住刘茂。
“我是老大!有事我先扛,我嗝屁了,才轮得上你们。”刘茂用力推开苏秘。
“刘老大,还是让苏主薄回京,他嘴皮子比你利落, 而且这边要把人拦下来,也离不了你! ”高晋贴过去,低声劝道。
“是福是祸,哥几个都有份!”小叶插进来。
“你们要干嘛......” 尚桂敏和柴显荣彻底懵圈了,下意识的要抢回坐骑。
刘茂低吼一声,双臂一振,将二人推出五六步,苏秘翻身上马,手里牵着另一匹马的缰绳,大声呼呵让官道上滞留的人群让开,他要绕道河堤路回京。
“几位哥哥呀,这可是抗令。。。。。。要掉脑袋......” 尚桂敏嗫嚅道。
刘茂霸气十足地吼道:“闭嘴,从现在开始,你们听从本县的命令.有事本县扛着。
传令下去,停止前进,就地歇息。”
尚桂敏和柴显荣被刘茂气势所迫,不由自主地敲击胸口,大声回复道:“接令!”
刘茂回头看向高晋,“高县丞,你速去亮马河桥,务必保证不让一人过桥!”
“喏!”高晋应声,往西跑去。
刘茂接着和小叶说道:“给你一个时辰时间,安排人员在东西城门外,各搭建一座粥棚,若是误了时辰,军法从事!”
小叶学着高晋的样子,用力敲击胸口,大声回应:“喏!”挤开官道上的人流,冲向县衙。
刘茂回身,见尚桂敏和柴显荣愣怔着盯着他,一弯腰脱下靴子,摔打过去,嘴里骂道:“他娘的,敢不遵将令,老子手里也就是没刀,不然就砍死你们。”
尚桂敏和柴显荣边躲,边抢白道:“独孤老大你这个县令管不到禁军.....”
“老子是汉阳县令,在汉阳县一亩三分地界,别说人了,就是条狗,都要听老子的命令!
给你们两条路,第一条,听老子的命令,天塌下来,都有老子顶着!
第二条路,老子先把你俩整死,再找肯听话的。”
尚桂敏和柴显荣为难的问道:“哥哥哟!这可是祸及全家的大罪, 你给弟弟交个底,能扛得住吗?哪怕是让兄弟陪你掉脑袋,只要不连累家里就行。”
刘茂咧开大嘴,一笑,语声亲切,“瓜怂货! 倒霉的烂事哥哥会牵扯上你们? 听哥哥的,包保你俩立个大功!”
刘茂穿上靴子,在尚桂敏和柴显荣胸口各捶了两拳。笑声爽朗:“怂货! 哥要是骗你,就不姓刘。”
当先的骑士手举着代表天使的节杖,吼着‘行人回避’,四个骑士拼命催打着口中泛着白沫的战马,一直冲进了皇城,在皇宫长乐门前才勒缰停马。
护在冯意两边的扎着绑腿的黑衣汉子,跳下马,抽出匕首挑断将冯意绑扎在马鞍上的绳索,刚把冯意从马上抬下来,战马便四肢弯曲,轰然倒地。
佟简明糊满烟尘的脸已经辨认不出样貌,从马上滑落而下,半跪在地,拄着节杖,哑着嗓子冲宫门守卫嘶吼道:“速速通报尚书省苏仆射,,,,,,” 话没说完,嘴角淌出血沫,人已经昏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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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省,换上朱紫袍服的慕容素,习惯性的抬手腰间,骤然醒悟,此时此地,他已然不是居于军中,腰间也无佩刀。
“他们是山魈?”他的视线投向门外扎着高绑腿的两个黑衣汉子。
黝黑的汉子,衣袍沾满血污,满身尘土神情疲惫,犹然强打精神,紧握着兵器。
冯意毫无形象地光着下半身枕着个蒲团躺在地上,岔开的两条大腿内侧血肉模糊。
嗓音干哑,说道:“没错,他们俩是山魈中最精干的好手,还有另外六个,和九个禁军将士都把性命丢在了路上。”
慕容素回眸看向大兄,眸子里不可遏制地散落阴冷怨毒。
慕容坚青紫的脸庞缭绕着一层暗黑之色,抿着唇。
慕容素阴恻恻地说道:“只有让我走一趟了。”
他脱下身上的宽大紫色官袍。
“来人! 给某家披甲。”
此时有份在尚书省议事厅的数人,都被他身上弥漫开来的肃杀气息压制住了。
砍头将军,回京半日,已经砍下了三十七颗头颅。
三十七个擅离职守的郡县首官,也是三十七个六镇勋贵子弟,就在半日之间,被刚刚就职的右仆射寻到府邸,斩下了大好头颅。
苏焕心中刺痛,被那个昨天还和他打趣,尽管活好这一生的洒脱挚友,此时决然赴死的气概,深深地刺痛了。
高松振衣而起,哗的一声扯开了衣襟,“来人,拿某家的......”
燕俱罗悠忽间现身门口,抱着狭刀,仿佛他一直就站在那儿,斜乜着高松,言语促狭:“高尚书,想要亲自上阵杀敌?数百里地赶过去,老胳膊老腿还能不能听你的话,拿得起刀剑吗?”
对于一个地位超然的武道大宗师的嘲讽,心高气傲的高松,也不得不憋闷忍受。
“六将军,您是坐船进的京,还是接着坐船离开比较妥当。”
瞧着冯意的凄惨样,慕容素点头认可燕俱罗的建议。
“我介绍三个人,陪六将军走这一遭。可否?”燕俱罗虬髯间的双眸晶光闪闪。
“燕师!”冯玄道问道:“能否先告知是哪三人?”
忽然,院墙外传来嘈杂的人声,是有人在疯狂冲击守门的护卫。
“是犬子!”苏焕推开门,喝问道:“外面的可是苏秘?”
“爹,是我,有紧急公事禀报。”隔着院墙传来苏秘焦躁的回应。
慕容坚冷着脸,沉声说道:“苏秘这孩子自小性子沉稳,如此急迫,必然是有紧要的事; 放他进来吧。”
薄薄的一页纸在几位大人间传递,接着,人人都是满脸的阴霾,议事堂内寂然无声。
“六将军,快点上路吧! 时间很紧哟!”燕俱罗从外面进来,带着调侃意味的催促声,打破了沉寂。
“燕师也认为明日必然会有大雨降临?”慕容素抖着手里写满字的宣纸。
燕俱罗笑而不答,看向冯玄道:“大学士,雨云自西向东飘,雨落紫铜关大约要比京都晚两到三个时辰。也就是还有十四、五个时辰。
以慕容六将军的脾性,必然要跟着大军走一遭紫铜关。
冯大学士,借个人护着慕容六将军,行吗?”
冯玄道微一迟疑,点了点头。
燕俱罗夹着狭刀,一面快步向外走去,一面说道:“六将军速去魏水河边的码头,备好快船、战马,操舟之人即刻就会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