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琦习惯性的迎着夕阳走出去一段路,猛地站住,愣怔了一下,笑着耸耸肩,返过身接着慢步向前走。
十几年养成的习惯了,下了衙,向着落日的方向,走着回家。
突然家从西边搬到了东边,一时间还不适应。
他坚持要步行回府,轿夫只得抬着轿子在后面跟着。
郝琦挠挠头,无奈的转头,告诉长随,带着轿子和自己错开来走,别挡住了阳光。
他一直以来都自觉不是天资绝顶之人,比别人强的,不过是读书做事极为专注。
成亲后,就只在回家的路上,才会边走边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这也成了他的一种享受。
走着走着,郝琦翘起的嘴角挂上了一抹微笑,他想到了母亲,想象着几日后,母亲会是什么样子。
母亲会独自一人悄悄去西市买了最昂贵的锦缎,偷偷找人给自己做了新衣,穿在身上神气活现的走在人前,炫耀儿子孝敬的礼物。
还要逼着爹爹把袍泽兄弟请到家里,置办了好酒好肉请人吃喝,却端着青霞公主亲奶奶的架子招人嫌。
一辈子都在争强好胜的母亲呀!没有了她,郝家走不到今天。
小时候别家为了省钱,孩子读两年学塾能认几个字,家里就不让读书了。 母亲为了让自己和弟弟多读几年书,生生逼着爹爹戒了酒,她自己三五年也不添一件新衣。
少小时不明白母亲的倔强是为了什么,又来源于哪一种生命阅历。
刻苦读书只是为了不让母亲失望,再后来,在书里看到了另一个不一样的世界,不用母亲督促,就沉迷在其中。
该怎么说服妻子,让她出面请父母来新府邸住些日子?
妻子是知礼的好妻子,这些年受的委屈,他也很心痛;其实,妻子骨子里是看不起母亲的,只是恪于礼法,违心的保持着表面上的恭敬。
婆媳之间也无法评判出谁是谁非。
当儿子没可能去到母亲刚出生的时间,为她安排一个殷实又有良好教养的家庭,从而保证在若干年后,自己会有一个温婉美丽知书达礼的娘亲,让妻子发自内心的去尊敬。
最近要和晚晴这孩子谈谈了。
公主不过是个虚名,绝对不能当真了。
可是......时间很难挤出来。 只好再次麻烦齐爷爷,嗯,本来这孩子就像她娘亲,和齐爷爷最亲近,让她以后去齐爷爷家多走动。。。。。。
拐进福禄街,高大的院墙遮蔽了夕阳,他抬头望见万三千的楼角,忽而有些羡慕小青山。
这孩子有福! 有个好老师,能读到数不尽的珍本绝本。
曾经几何时,能进入万三千,随意翻读典籍孤本,是年少的梦想。
嗯,现在也是,真想现在就走进苏府,登楼秉烛夜读。
。。。。。。。。。。。。。
纷乱的思绪被急促的马蹄声打断。
不必回头看,他就知道是何人。
如今敢于在福禄街肆意纵马,只有那一小撮顶级勋贵家被长辈娇宠的公子小姐。
他下意识的让在道边,冷眼瞧着几个素衣布裙少女纵马而过。
苏焕立在正堂门外,看到直接纵马入府的女儿,欣喜地笑出声来。
苏素在父亲面前勒停了‘花花’,见父亲要扶她下马,拨开了父亲的手,轻巧的跳下了地。
苏焕连忙捉着女儿的手,手指搭在脉门上,眯着眼,认真探查。
“好了,毒虫全都驱干净了!”苏素有意仰着脸,好让父亲看到自己鼻梁上的变化。
苏焕放开女儿的手,故意夸张的说道:“脉象和以前是大不相同,看来以前当做阴虚调理,完全是错的。你这面色,,,,哦! 素净白皙。
哈哈哈!二百贯,值!”
“爹!”苏素娇嗔道:“你跟我哥都一样,钻到钱眼里了,就不能先问问,女儿受苦了没有?”
“良药苦口,能治好你的病,吃点苦是应当应分。”苏焕对女儿的嗔怒不以为意。转而低声问道:“你怎么提前回来了?王小石还是不允许你留在王家。
”
“不光我回来了,韩秀儿,嫣然,瑟瑟,窦灵儿都被小石头赶回来了。”少女委屈地撅起了嘴。
“谁呀! 敢赶你们走!”苏焕的嗓音陡然拔高。
“还能有谁!王小石。”苏素从鼻子往外喷气。
“他赶你们,你们就乖乖的回来了?”苏焕不恼怒,反而很是好奇。
“不回来又能怎样! 他那么霸道。 说让我们各回各家,近期不要乱跑乱转。
我们不过是要和他讲讲道理,他就恼了,不搭理我们不说,还放话,谁要是敢留我们,以后就别进王家的门。
偏偏所有人又都听他的,都不敢搭理我们。”
“刘县令,你哥,高晋,就没替你们撑腰!”
“他们,呵呵!没一个人替我们说话,反而劝我们早点走。”
“哦!不可能呀,你一定瞒了什么没说出来;是不是。。。。。。”
“您别乱猜了,真的就是王小石要我们都回家;我哥他们惹不起王小石,只好劝我们。
原因也很简单,他们几个都在王家蹭吃蹭喝,王小石一不高兴,哥几个就都得饿着。”
“吃他家几顿饭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不是开食铺吗,有买有卖,付钱吃饭,何至于低三下四,被人拿捏?”
“王家铺子今天才正式开业,我哥他们一直是在王家蹭吃蹭喝;道理在王小石那边, 以势压人,那也要他们几个敢呀! 把他们扎一块,都不够大砖头一巴掌抽的。”
“回来就回来吧!在家好好养几天。”苏焕敷衍着女儿,他是从卫国公府偷溜出来的,约了高松稍后过府议事,心思没在女儿身上。
“爹!我要和你仔细讲讲王小石。”苏素一脸的严肃。
“爹在等高尚书,有要事相商。”
“那我在六楼等您。”
苏焕随意答应着,让女儿先去,忙完了自会去找她。
慕容素双手抱胸,围着沙盘来回转着圈。
他刚下船,便被苏府的马车接了,一路不停,送进了苏府。
苏府书房,只有他和苏焕、高松三个人,府里下人早已被严令,不得接近书房。
“我不放心宇文擒虎能指挥好这一场仗,想亲自走一趟。 不夺他的兵权,只以监军的身份,参与这场大战。”慕容素视线在苏焕和高松脸上来回扫视。
高松猛地一拍大腿,嚷道:“我也想去,兵权不争,监军也不当,给个副先锋,杀个痛快就行!”
苏焕无所谓的摊摊手,“都去,都去, 都去了,朝中事荒废着,夺下地方,也不过是无根之木! 早早晚晚还得吐出去。”
慕容素揉着鹰勾鼻,悻悻地笑着,说道:“不过是说说而已,过过嘴瘾,苏仆射何必气恼?”
苏焕一甩袖子,冷笑道:“老狐狸们都躲后面,丢出我一个,在人前上蹿下跳。
一个人唱独角戏,还是让人当猴戏看。
就这苏某也没抱怨诉苦,都是为了这场大战,当猴子就当了。
可开战打的是什么?
凭借天时地利,赢下一场,就能灭了东魏国吗!?
灭不了,接着还要打下去。千回万转,颠来倒去,最终都要回到比拼国力。
逗耍我开心可以,耍出个国富民强,苏某认了! 你们谁能保证赢下这一仗,还能守住胜果?哼哼!”
“一句玩笑话,就真恼了!我这不是星夜兼程,来听你的调遣吗。”慕容素讪讪赔着笑。
高松问苏焕:“雨真的会有吗? 要是老猫洗脸,滴几滴毛毛雨,该咋办?”
苏焕示意慕容素坐下说话,他去取了一叠文书,递过去给二人翻看,“劝农司能找到的历年天时记录,钦天监给出的观天推断,派人寻访善于观天时的老农打探的结果。”
高松把手里的纸张丢在桌上,“你就直接说,成不成,有几成把握。”
慕容素也抬头盯着苏焕。
“六成。 至多有六成把握,五天之内天降大雨。。。。” 苏焕说着说着,突然停顿住,三步两步走到门外,呼叫家仆,速速去万三千楼上把小姐找来。
苏素进门刚跟两个叔伯行过礼,苏焕就急火火问道:“你跟我说,今日王小石赶你们回家,还叮嘱回家后近期不要出门乱走动。 他说没说缘由?”
苏素偷偷白了父亲一眼,当着外人,却很是乖巧的答道:“确是这样,虽然缘由他不曾告知,但也不难推测。”
“你快说!”苏焕心急的催促着女儿。
慕容素尚且不知汉阳县王家姐弟的故事,一时间听得不明不白,低声向高松询问,王小石是何人?
苏素不慌不忙的说道:“王小石在做应对一场百年一遇大暴雨的准备。
昨日王小石就开始让和他家有关联的人家检修房屋,疏通水渠,储备粮食,清水。 还特别叮嘱宅院老旧,低洼处居住的两户,收拾好细软,做好随时搬离的准备。
到了今日午后,依附王家的小娘们都被散出去,捡拾干柴,挖掘野菜。
露天安置在河岸边的一套打铁炉子,搬运回家,地坑里饲养的兔子也移到笼子里运回了家。。。。。。
。。。。。。魏水岸边以大木支撑,离地五尺,建了用来避雨休息的木屋。
预备好的绳索,铁钩也都运到了木屋存放。改造的烘房也点火试烧。”
“等等,等等!”慕容素不解地问道:“前面提到的,都和大雨、大暴雨相关。
这绳索、铁钩,烘房,怎么也瞧不出和下雨有关系呀!”
“王小石认定这场大雨,会给他带来一大笔财富。”
“快解释解释! 怎样能发下雨的财?”高松的好奇也被勾起来了。
“对,快讲讲,我也学学如何发财,也备好绳索铁钩,等下雨天发了财,给你分一半当嫁妆。”慕容素半真半假,和苏素开着玩笑。
苏素看着慕容素,很萌很萌的眨着眼,一脸狐疑地问道:“慕容六叔,您应该最清楚呀!”
“我清楚?”
“对呀! 王小石说,事物都有阴阳、正反两面,无论一件事物多么糟糕,也必然有好的另一面。
如果,没有您领兵在西边,打来打去,烧来烧去,搞得草木不生,千里赤地,他就没机会发财了。”
高松按着额头,“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呀!”
苏焕长叹口气,道:“王小石说的没错,确实是慕容和元氏大战了三年,给了他一个发大财的机会。
地上的庄稼被烧了,荒草也因为利于藏兵,打伏击,也被烧了个干净,地表缺少植被,土地就留不住水分。
遇上连着数月不降雨,树木根系都枯了,突降一场大雨,少不了被风雨催倒。
更有无数久无人居住的屋舍,长期缺乏修缮,还不知道要倒塌多少。
如果雨水足够充沛,树木梁柱,就会随着流水卷入河流。王小石就是要等在魏水河边,从河里打捞树木”。
“不对呀!前些日子下了场大暴雨,也没引起多大动静。”慕容素反驳道。
苏素脸上挂着甜蜜蜜的笑,柔声细气的说道:“正是有过那场雨,再来一场更大的暴雨时,才会树倒屋塌。
慕容六叔,您观察过吗,前些日下的那场雨,引起的变化吗?
那场雨虽然猛烈,下的时间却不长,土壤润湿的深度有限,暴晒数日后,地面迅速板结,然后就龟裂开很深的口子。
这时候再来一场大暴雨,雨水顺崩裂处灌入,崖壁很容易崩塌,崩塌的崖壁又造成堰塞,进而引发洪流。
久无人修缮打理的家宅也一样,干透的墙面被大雨淋过,再被暴晒之后,也都裂出了口子。 本来能够抵御五十年一遇的大暴雨,如今只需十年一遇的大雨,就会屋倒墙榻。
京都以西,魏水河南有群山,北有黄土塬,河流溪水最后都汇流入了魏水。
汉阳县一段河岸,就是个绝佳的打捞点。”
“哦!原来是这样。”慕容素迅速起身,走到屋中间摆放的沙盘旁。
冷厉的目光在沙盘上快速扫视,“寿亭,一点时间也不能耽搁了。 魏水上有三座大桥梁,假设王小石的推断成立。 建在西府的大桥上游是草场牧场,受这场仗影响不大,京都西门外和华郡的两座大桥,可就十分危险了。”
苏焕也凑了过去,紧皱着眉头,指点着京都的魏水河大桥;“此桥修建在河面收窄处,必然会受到的猛烈冲击。
上游漂浮下来的屋梁、大树,撞毁大桥,继续向下游漂浮还好。
若是被大桥石墩拦阻,堆积起来,挡住了洪水去路,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这些堤坝薄弱处,河水决堤,,,,,,京都,,,,。”
在他们身后,苏素忽然低声自语道:“我明白了,王小石为何非要把我们都赶回家;
因为,只要我们家里有一个长辈,见晚辈受了委屈,用心向我们问话,就不难推测出京都城面临大
危险的结论!”
她歪头想了一会,心中症结被打开了,翘起唇嘻嘻一笑,走过去扯扯父亲的衣袖,嗲声嗲气的哀求道:“爹,我明天还要回汉阳县陪我哥。”
若是平日,苏焕兴许会调侃女儿几句,这时候,他可顾不上跟女儿闲话家常常了。
匆忙叮嘱道:“雨伞、油布衣都带上,再多带些衣服,库里的补药也捎带些。
天不早了,你先去休息吧。”
等女儿离去,苏焕立即提议,通报大柱国和大学士,大家移到尚书省,就此事继续商议。
苏焕的提议得到了高松二人的赞同,三人随即乘车赶往皇城。